如果曹雪芹的“背景”不是“破落户的旧王孙”,而是洛克菲勒家族或牛津、剑桥的曾获诺贝尔奖金的学者之家,他还是曹雪芹吗?他写出的还能是《红楼梦》吗?曹雪芹的见解、思想境界也许不如杜威或者萨特高明,所以他没有贡献出什么什么主义,正如那几位大哲学家没有贡献出《红楼梦》一样。而《红楼梦》的价值,当然不在于表达曹雪芹的“修养训练”“发展思想”“见解高明”(这些都适合于要求博士论文而不宜于要求“亘古绝今第一奇书”——蔡元培语——的《红楼梦》)。《红楼梦》的价值在于它的原生性、独创性、生动性、丰富性、深刻性。
人们面对《红楼梦》的时候就像面对宇宙、面对人生、面对我们民族的历史、面对一群活灵活现的活人与他们的遭遇一样,你感到伟大、神秘、叹服和悲哀,你感到可以从中获取不尽的人生体验与社会经验、不尽的感喟、不尽的喜怒哀乐的心灵深处的共振,也可以从中发见、从中探求、从中概括出不尽的高明的与不甚高明的见解。
《红楼梦》的价值在于它创造了一个世界而不在于去解释这个世界。“天何言哉”?“天”创造了四时万物,对四时万物发表见解则是真正聪明与自作聪明的亚当夏娃的后代们的事。《红楼梦》的价值还在于它的真切与超脱,既使你牵肠挂肚又使你扑朔迷离、怅然若失。只有丧失了起码想象力的博士才会认为有必要指出曹雪芹的缺乏妇产学知识,他竟然认为宝玉是神瑛侍者投胎与衔玉而生!这使我想起我在“五七干校”时学的批判材料,材料说:“明明蔬菜是我们贫下中农种的,作家却说是兔子种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指那个家喻户晓的“拔萝卜”的故事。)原来教条主义也是不分“左”“右”地亲如同宗的噢!
这不过是一例,学问家以己之长,攻创作家之短,或自以为是创作家之短。而这一例竟然以一般的学问标准——修养训练呀,发展机会呀,背景呀,见解呀什么的——去攻创作的奇才、天才、无与伦比的曹雪芹。伟大的作家恰恰在这一点上与一般学问家不同,他不仅是修养训练的产物,更是他的全部天赋,他的全部智慧、心灵、人格、情感、经验……他的每一根神经纤维和全身血液的总体合成。文学系多半培养不出创作家来,医疗系倒“培养”出了许多大作家——鲁迅、郭沫若甚至俄国的契诃夫。诸如此类的事实,不能成为贬低文学科系或反过来贬低作家的理由,也不能成为视医学训练为作家之必需的理由。
反过来说,作家当然也不该忽视自己的修养训练。其实曹雪芹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受过许多修养训练的,否则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文化知识与生活知识?特别是他的语言积累,难道不是“当然”使博士惭愧?他的“女权主义”思想可能确实“贫乏”,他的知识特别是不见于经传的知识却实在丰富得很。
而作家的创造性得之于不见经传的知识、得之于生活这本大书的要比得自康奈尔、哥伦比亚的图书馆的更多也更重要。他的这方面的“背景”独特而且源远流长,没有这样的背景而换成博士可能认为绝不贫乏的希腊、罗马文艺复兴产业革命的背景,曹雪芹就不是曹雪芹而是曹尔斯特博士、曹尔斯特教授、曹尔斯特院士了。这样的教授、院士说不定还有人可以替代,而曹雪芹与《红楼梦》,却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希望学问多一点灵气。希望创作家多一点学识,却不要因学识而“戕宝钗之仙姿”又“灰黛玉之灵窍”。学问家也不要因灵气而想当然地信口开河,随意指点,甚至一口一个当然,就像王善保家的论搜检方案,一口一个“自然”其实远不自然一样。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的学问,我们的创造力,究竟涵盖了多少对象,又有多少(不应是多少而应是多得多)对象,还处在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悟性、灵性所远远没有达到的黑洞里啊,谁又可以高高在上地摆出全知全能的架势来呢!
作者附言:给《读书》撰文谈读书的局限性,令人歉然。笔者其实一直是提倡读书,提倡学问,决心拜学者前辈们为师的。但事实确也有另一面的道理。不能轻视也不能迷信学问。天下的事,常常需要讲两句话,“既要……又要……”的句式虽然俗,却是必要的。有什么法子?打油一联曰:既要又要全必要,求知疑知近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