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从周
太祖教育我们说“闲时吃稀,忙时吃干”,这是中国穷的时候,也适于物价飞涨的如今。忙时能否吃得上干饭倒也未必,然而吃粥,非得闲下来不可。一则正正经经煮一锅好粥,比煮饭费劲,二则粥食之妙,也非闲下来不能得意。
在重庆读书时,北门外有一家饭店,取《周书》“黄帝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之句,叫做“谷为粥”。一直以为主人必是雅士,然而往来招呼的总是一口城郊方言的大妈。周围食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是这一家坚挺无比,生意兴隆。年初回渝,还去吃过一次,免不了又慨叹一番。山围故人何处是,粥饱空肠寂寞回。
谷为粥的粥食其实平常,无非皮蛋瘦肉粥、鸭肉粥、青菜粥等等,还有哄女孩子的木瓜粥、牛奶粥。一直以为甜粥是专为小孩子准备的,孩童不懂五味之妙,粥里搁糖才能哄着吃下去。红糖有蜜香,拌入白粥,一丝丝顺着米间经络融解开去,容易满足。
小时候读曹靖华《小米的回忆》,虽然曹先生本意是要表一表“小米加步枪的延安精神永远鼓舞我们战胜一切困难”,但在我这里,记住的只是延安小米熬粥,如何香醇浓厚,以及北地土碱,能长谷子,南方土酸,种出来的小米只能喂鸟。此后对小米粥念念不忘,并成为向往北方的潜在动力之一,然而到了北方,也不觉得如何了不得。
广东是食粥重镇。艇仔粥有名,不下于萝卜牛腩。清人陈徽言从云南跑到广州,作《南越游记》,写道:“岭南人喜取草鱼活者,剖割成屑,佐以瓜子、落花生、萝卜、木耳、芹菜、油煎面饵、粉丝、腐干,汇而食之,名曰鱼生……复有鱼生粥,其中所有诸品,因鱼生之名而名之。”艇仔粥起于荔湾,珠江之上,岸边多荔枝树。旧“羊城八景”有“荔湾唱晚”,可堪玩赏。江上舟人以江水煮粥,滚以各类河鲜,售与游人。广府呼小船为艇仔,故名艇仔粥,以荔湾为最。如今广州市长下珠江游泳,尚被坊间目为“作秀”,江水煮粥,实在不堪了。不过大小食肆都有可食。粥里放了肉丸,在黏稠的粥水里挖出一大团敦实的肉,如探骊龙颔下而获至宝。
另一种有名的粥食,是潮汕砂锅粥。此物宜冬宜夏,夜里数人叫啸,到粥店照例先来一碟卤水,鸭爪、鸡翅、豆干、猪舌,炒一盘花蛤,花生和泡菜白送。厨房里新米入锅,米不必泡,泡则失神,要的就是烈火烹新米,一粒粒绽开的爽利。对剖的麻虾,螃蟹、田鸡斩碎,鳝鱼去骨,择其一二种,待水滚米熟,先入以姜片,再将这些荤物下锅,焖上几分钟,放一勺油。连锅端上桌来,烟火斑驳,锅里犹沸腾不已。食物容器的厚重更容易引发食欲,遥想先秦诸侯必鼎食,大概也是通理。
锅里米香浓厚,虾蟹鲜甜,两种气味相辅相成。而老板另备一碟切好的葱花与香菜:“里们呲不呲香菜呀?”若吃,则倒进去一搅,顿时又在鲜香之中冲出一阵草木清润,再不下勺,更待何时。
上海也是粥之重镇,小绍兴鸡粥闻名久矣,未曾尝过。三黄鸡鲜嫩,然而窃以为煮粥的禽类,还是鸭子最好,水禽性味寒凉,与热粥同食,滋阴养胃。而且鸭肉厚实坚韧,可解牙根之痒。
清代嘉善人曹庭栋,一辈子治养生之学,活了86岁,未及人瑞,也算长寿。这位老先生养生法之一,是每日熬粥一大锅,随饿随吃,不计顿,“能体强健,享大寿”。这听着是庄子的养生之法,任性自然。然而曹老先生其实讲究得很,写一本《养生随笔》,专门辟一章讲粥,生生列了上品三十六,中品二十七,下品三十七,整整一百种粥法,名为《粥谱》。用什么材料倒在其次,鱼翅鲍鱼那是土财主的吃法,人家讲究的是水米。米要用粳米,“以香稻为最,晚稻性软,亦可取,早稻次之,陈廪米则欠腻滑矣”,小米什么的入不得法眼。水更讲究,初春的雨水,有阳春生发之气,是最好不过的;腊月的雪,集起来化了,“甘寒解毒,疗时疫”。这么一通折腾,煮粥跟妙玉姑娘伺候茶一样麻烦,却不及那么风雅。毕竟煮茶可以呼朋引伴,高谈阔论,搜枯肠,论文章,乃至借机追求女朋友,而君子耻于食色之性,柴米油盐的暖和只有家人可享。话说回来,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煮一锅白粥,按吴子野劝苏东坡的说辞,“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粥熟时表面有一层稠汤,北方叫做“米油”,南方似乎没有赐以嘉名。医书里说,这种东西捞出来,加点盐巴,熬干吃下去,可以治男子精液稀薄而不育。我总觉得这个方子虽然巧妙,但是因物象形,恐怕跟吃犀牛角壮阳的方子是一路货。所以打小爱吃的,还是锅边上结的那一圈米汤壳子。此物要偷吃,因为大人认为小孩吃了会脸皮奇厚,恬不知耻,见必斥责。
至于下白粥的小菜,大概以爽脆为宜。六必居的酱黄瓜下粥大妙,扬州宝塔菜更妙,以其味道醇厚馥郁,绕牙膛不绝,正与稻禾之香相得益彰。江浙沪上以肉松、鱼冻下,吃不来。爽脆之外,腐乳也是不错的,半化在粥水里,哧溜吸进去,米香滚热,包裹着温凉的咸鲜,于喉间初过,要吮着筷子尖儿,爽爽地啧一口才舒服。
这几日天冷,上班之外不大出门,读书之余,一瓯热粥,一撮酱菜,可抵半日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