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音符以外的声音(2)

我永远不会忘记戈尔这番话——还有比这更好的提醒吗?音乐,究竟该如何书写,如何讨论,如何分析,每一世代都有不同观点。但别忘了作曲家与指挥家马勒所再三强调的:“音乐中,最重要的并不在音符里。”(Das Wichtigste in der Musik steht nicht in den Noten.)不读乐谱,固然会造成对音乐理解的缺失;但若只读乐谱,认为音乐除了音符之外别无其他,那也是大错特错。对这门最抽象却又最直接的艺术,我们需要各式各样亲近、理解、讨论的方法。不只认识作品,更要认识作品背后的文化,那些音符以外的东西。

莫扎特抽象、不带文字的器乐曲如此,最写实、最明确的歌剧也不例外。许多人认为歌唱家只要声音好就够了,殊不知一位演唱家要诠释好一个角色,不只要在声乐艺术多所琢磨,更必须广泛阅读,以知识帮助自己融入角色与时代。就如穆索尔斯基根据普希金诗剧所写的俄国宫廷大戏《鲍里斯·戈多诺夫》(Boris Godunov),故事叙述权臣戈多诺夫谋害太子夺权,最后国政动荡、反叛四起,终因良心谴责而发疯而死。剧中一段是老僧皮门(Pimen)在修道院里写俄国编年史,将戈多诺夫窃国篡位之事翔实记载。不过就是一个修士在自己房间写作,算得上什么大事呢?许多歌唱家都把此段当成一位老者对当下时局的谴责和感叹,以苍凉无奈的方式演唱,和剧情前后形成鲜明对比。

就逻辑或戏剧效果而言,这当然是合理的表现方法,然而若对俄国历史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就会发现这个场景其实并非如此——在戈多诺夫之前,沙皇伊凡就曾下令禁止任何编年史写作,违者一律问斩。即使在修道院写作,要是文稿被发现,皮门就是死路一条。因此普希金之所以安排这个场景,绝对有其强烈反抗的情绪。歌者若知这段俄国史实,或对俄国文学有深入认识,老僧皮门的独白就不会只是平静感伤,而该是以生命为赌注的愤怒激昂。这是完全不同的诠释方式,而诠释的知识并非来自乐谱判读或声乐技巧,而是来自历史或文学。

历史和文学,正是杨照在音乐之外,最具心得的两个领域。音乐和其他学科无异,不是学了作曲、演奏或演唱的技能,就必然能知晓其奥秘妙处,我们需要太多不同观点、不同角度,在音符与音符之外推敲琢磨。《想乐》一方面是杨照对他心爱音乐作品的分析介绍;另一方面,透过这些乐曲,作者更要告诉我们的,则是他对音乐史的思索论辩:那可以是重建当时听众对作品的反应,也可以是作曲家创作过程的内心摆荡,甚至可以是由演奏者的诠释方法,反向思考作曲家或作品本身的问题。每一篇文章,都有作者独特的切入点,也让我们看到作者在自幼学习小提琴和乐理之后,如何将各领域的知识带入音乐——这门让他深爱不已的艺术。

你会听到下属小调和弦,还是看到一道阴影,或者两者皆有?读完《想乐》,相信你会有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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