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比如李自成这样的草莽英雄,初起事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眼看着江山在握了,就把这江山看作自己的财产了。所以李自成后来也严肃军纪,不准扰民。中国自古以来有志抢天下的好汉,只有张献忠等极少数人始终只知道杀人。别的好汉们先是杀人不眨眼,眼看快“和牌”了就仁慈起来。李自成之辈所以如此,不过就是看到自己要溜下马背治天下了,不想把天下弄得不好收拾。
王跃文:俄国沙皇们肯定不明白马下治天下的道理。俄国沙皇本来就是游牧血统,他们过于留恋马背,君临天下之后仍然迷信马鞭、弓箭和大刀。他们害怕穿着统一制服的农奴都拿起马鞭、弓箭和大刀,真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沙皇俄国同泱泱大中国相比,毕竟资历太浅。沙皇权力的象征是权杖,中国皇权的象征是华表。我瞎猜,沙皇手中的权杖是由马鞭演变来的,它怎么能同中国的华表相比?华表是汉白玉雕刻的,游龙飞云,威武壮观,庄严肃穆。沙皇俄国的历史不过几百年,而尧帝门前的诽谤木演化成华表,则历时数千年!当华表还是诽谤木的时候,百姓可以随意把自己的想法刻在上面,上达君王。一旦诽谤木成了华表,别说它石质坚硬,哪怕是豆腐做的,也没人敢在上面刻字了。诽谤木演变成华表的过程,就是由让百姓说话到叫百姓闭嘴的过程。皇帝们的聪明脑袋,不得不叫人佩服。自秦始皇开始,两千多年间,中国在位的皇帝不过四百九十几个,就是这四百九十几个脑袋,竟然把中国亿兆百姓的嘴巴调教得无话可说!华表终于成了屹立千古的风景!
所以说,治人之道,首在治心。心已乖顺,嘴便无言。嘴既无言,天下大治。这是自古皇帝们都心领神会的浅显道理,哪里用得着担心百姓人数多寡?其实,这个道理,街头流氓都明白。常有二三流氓当街作恶而过往群众袖手旁观,流氓为何不怕百姓人多势众?他们知道好人怕流氓。原来好人怕流氓,也是多年流氓作恶做出来的结果。流氓们知道好人多有怯弱之心,再多的好人他们都不怕了。皇帝眼里百姓是乖顺的,流氓眼里百姓是怯弱的,都好对付!
伊渡:原来皇帝和流氓都需要对付民众,因为他们都需要民众供养。有时候,皇帝就是流氓,不同的只是他们是大流氓。
王跃文:中国历史上由流氓直接做到皇帝的不是没有,刘邦就是的,朱元璋也是的,袁世凯同样是的。王朝代代兴废,华表岿然不动。到了近现代,就连诽谤木的“诽谤”二字,意义都早变了。诽谤的原意,拿今天的话说,大概就是“提意见”。而今天的诽谤,词典里的正宗解释是:无中生有,说人坏话,毁人名誉。我猜想,今天说的“提意见”,过不了多久也可能会转化为贬义词,恐怕会朝着造谣、中伤、诬蔑等意思演化。今天“提意见”三字,词典上还没有新的解释,但现实中却早显端倪。虽然官员们常说,欢迎群众提意见,但真正的意见他们是不喜欢听的。又比如说谁对谁有意见,就是说谁跟谁有矛盾。词典没有对意见的词义作出新的解释,但现实中的意义早就变了。语言是活的,词典是死的。谁听说有人给他提意见了,肯定满心不高兴。这个被提了意见的人,若是领导,嘴上会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背地里却会给提意见的人穿小鞋;这人若是群众,马上就跳起来了,非要找那提意见的人对质问明白不可。这种词义的变化,近几十年的例子还有不少。比方批评,原来的意思是指出优缺点。可是,近几十年使用这个词最多的就是大小官员。他们常常板着面孔批评下属和群众,批评的实际意义早已经变成骂人了。说谁挨批评了,就是挨骂了。现在只有天真的文艺理论家们还在使用批评的原意,所谓文学批评。
伊渡:民主与自由早已是世界大势,中国民众也早不是五六十多年前的民众了,一切落后的统治观念与手段都应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