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您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政府机关的?您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您明白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人的命运充满着偶然性。我当时只想当一名教师,很想到县里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政府。后来知道,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间挑选个笔杆子,就去县教育局看学生档案。正巧当时有两个副县长同我家有些故旧关系,父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我就这样去了县政府。那时候官场风气比现在好些,也不需要去给谁送礼。
母亲一直为父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政府工作,母亲就反复告诫我“六字真言”: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入政府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我现在成了作家,多少就有些关于我的传说。有个传说,说我写机关材料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一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身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上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另外一位同事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晕船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那位同事记录。
我从县政府调到市政府,又从市政府调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情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白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个大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我看破之后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只是为着就业。
伊渡:您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人各有志。现实太强大了,官场的诱惑力也太神奇了。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他们就业的首选就是考公务员。看看每次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场面之火爆,简直令人恐怖!人人都想当公务员,说白了就是人人都想当官。一个社会的价值引导到了这个地步,非常危险!说明社会治理在总体层面上出问题了。不过,官场里还是明白人多,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按道理行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您好好干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手机。当时手机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银行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干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多万块钱,弄得身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当时就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除了诸多不用明说的利益,还有他们最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作多情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情,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并不把当官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