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与银发绅士(2)

哈罗德花了一辈子低头,避免冲突,然而从他自己身上掉出来的这块肉却下定了决心和他斗一斗。他真希望儿子跳舞那天晚上自己没有笑出来。

跳舞的老人停了下来,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哈罗德。他一丢毯子,微微鞠一躬,指尖轻轻扫了一下地面。他穿着某种套装,但实在太脏了,说不清哪儿是衬衫、哪儿是外套。他直起身来,依然直直盯着哈罗德。哈罗德回头望了一下,确定老人看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老人看的一定是他,错不了。

哈罗德慢慢走向老人。实在太尴尬了,他走着走着忍不住装作有东西进了眼睛,但老人耐心地等着。走到离他差不多一英尺远的地方,老人突然伸出了手,好像要拥抱一个看不见的老伙伴。哈罗德只好也举起双臂,摆出同样的姿势。慢慢地,两人的脚一左一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碰到对方,却一同舞起来。哈罗德好像闻到一股尿味,或许还有呕吐物的气味,和更难闻的一股味道。四周只有交通和路人的声音。

老人再次停下来,鞠了一躬。哈罗德动一动,也低下头,对他表示谢意。但老人已经捡起地上的毯子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仿佛已经将音乐丢到九霄云外。

在圣彼得附近的一家礼品店,哈罗德买了一套浮雕铅笔,希望莫琳会喜欢。至于奎妮,他给她选了一个小小的纸镇,里面是教堂的模型,一反过来整个教堂就会淹没在闪着光的晶莹碎屑里。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游客来到这种宗教遗址通常会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饰品、纪念品,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埃克赛特让哈罗德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建立了一种内在的节奏,城市里的喧嚣仿佛要将这种节奏打乱推翻。在开阔的天地间,哈罗德又舒服又安全,一切适得其所,感觉自己成了某些伟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再不仅仅是哈罗德。但是在城市,当视野变得如此浅窄,他又感觉什么都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低头寻找大地的痕迹,找到的只是砖石和沥青。一切都让他不安:交通,高楼,拥挤的人群,吵杂的通话声。他对路过的每张脸微笑,这么多陌生人,真让他筋疲力尽。

哈罗德浪费了整整一天,只是到处游荡。每次他想离开,就看到了让他分神的东西,然后一个小时就过去了,看着那些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思索着要不要买下来。给莫琳寄双新的园艺手套吗?一个店员拿来五种不同的手套,一只只往他手上试,直至哈罗德想起莫琳已经丢下她那蔬菜园子好久了。他停下来吃饭,却看到一长串可以选择的三明治,最后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就离开了。(他到底是比较喜欢芝士还是火腿,亦或是那天的特殊推荐,海鲜什锦?另外还想不想吃点其他东西,比如寿司?北京烤鸭?)在原野上孑孓独行时清晰如明镜的事情,此刻在丰富的选择、喧闹的街道、展示着林林总总货物的玻璃窗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真想尽快回到野外去。

现在有机会买装备了,他又开始犹豫。听一个热情的澳大利亚年轻人介绍了一个小时,看过专业爬山靴、帆布背包、小帐篷、有声步程计,哈罗德只买了一个可伸缩电筒,连连向那店员道歉。他告诉自己,反正靠着脚上这双帆布鞋和手中这个塑料袋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只要动动脑,牙刷和剃须膏都可以塞到裤袋里,止汗剂和洗衣粉则可以放到另一个裤袋里。所以他转而去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咖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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