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与客店旅人(7)

他开口了。“我和我朋友很久以前在一家酿酒厂工作,我的职责是确保那些小酒馆经营得当,她在财务部。有时候我们都要去酒馆办事,我就顺带捎她一程。”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吐出来了。“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忙,现在她患了重病,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死掉。我要帮她继续活下去。”

这番赤裸裸的坦白把他自己吓到了,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他低下头,餐厅又一次陷入沉默。既然提起了奎妮,哈罗德真想继续回味一下过往,但又实在没法忽略周围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终于那些零星的回忆片段逐渐消逝,一如奎妮多年前悄然退出他的生活。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站在奎妮空空的座位前,良久无法相信她已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饿了,正打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女侍应又风一般从厨房里窜出来,手里端着一份满满的早晨全餐。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吃不下太多,于是将培根片和香肠切成小小的碎块排成一排,藏在刀子和叉子下面,戴维从前也是这样做的。然后起身离开。回到房间,哈罗德试着学莫琳把床单和被子铺得平平整整,就像要抹掉自己在这里躺过的痕迹。接着他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湿,拨到一边,又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突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着刘海的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哈罗德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别说朝圣者了,他平时连路都不多走几步。还想骗谁呢?他一生都是坐在小小的办公间里度过的,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想想自己和奎妮之间路途迢迢,又想起莫琳说的他走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是到从家门口到车里,还有夏威夷衬衫男的讪笑,生意人的怀疑。他们是对的。他对运动,对地图,对郊外,都一窍不通。他应该乖乖拿出零钱坐公车回家。哈罗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自己像是对一些还没有机会开始的东西道别了。他慢慢走下楼,留意着自己的脚步,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摊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哈罗德正将钱包换到后面的裤袋里,餐厅门一下子打开,从里面走出刚才那个侍应,后面紧跟着那两位穿着灰衣、脸颊泛红的女士和生意人。

“我们还担心你已经走了呢,”侍应理理自己的一头红发,轻轻喘着气。

“我们想说,一路顺利!”唱歌那位女士突然开口。

“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她的朋友接着说。

生意人将一张名片紧紧塞进哈罗德手心:“如果你经过赫克萨姆,记得来找我。”

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了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哈罗德想到自己一刻前的犹豫,自愧不如。“你们太好了,”他轻轻呢喃,逐个握过他们的手,谢谢他们。那个小侍应还凑到他耳边,隔着空气轻轻亲了一下。

兴许哈罗德转身的一刻,生意人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个鬼脸,也可能餐厅里有人正忍着吃吃的笑声,但他都不介意了。他是如此感激,即使听到了,他也会和他们一起笑。“那我们就在赫克萨姆见啦,”他答应着,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面的马路。

泛着银光的大海在身后铺展开来,眼前是通向贝里克郡的康庄大道与另一片海洋。旅途终于开始了,就从这一步开始,他的目的地历历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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