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位祖伯父,但据说我长得很像他——证据就是父亲办公室挂着的那幅面无表情的画像。我从纽黑文3毕业是在1915年,距我父亲从那毕业正好四分之一世纪。不久之后,我参加了那场受阻的条顿大迁徙4,也就是所谓的世界大战。我经历过非常激动人心的反攻大战,所以回乡后反倒待不住。中西部不再是温暖的世界中心,现在它像是荒凉的宇宙边缘——于是我决定到东部去学习债券生意。我认识的人都在从事债券交易,所以我认为这行业再养活一个人应该没问题。我的叔伯姑姨商量了很久,仿佛是要为我挑选某个预科学校5,最后他们带着沉重、勉强的表情说:“嗯……那好吧。”父亲同意资助我一年,经过几番耽搁,1922年春天,我怀着一去不返的心情,启程来到东部。
按理说,我应该在市区找个房间寄宿,但那时天气暖和,而我又刚离开碧草如茵、绿树婆娑的故乡,所以当有个年轻同事说他想和我到郊区合租一套别墅时,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房子是他找的,是一座久经风霜的单层木板房,月租八十元。但公司临时派他去华盛顿,我就独自住到了郊外。我拥有一条狗(至少拥有了好几天,然后它跑掉了)、一辆旧道奇6和一个芬兰女佣。她会打扫房间、准备早餐,还会在电炉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芬兰人的道理。
起初两天我很孤单,第三天早上,有个比我更晚搬来的人在路上把我拦下。
“请问西卵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告诉了他。我继续往前走,再也不觉得孤单了。我已经是指路人,是拓荒者,是原住民。他无意间让我对这个地方感到亲切而自在起来。
眼看阳光明媚,周边林木的枝头倏忽长满了树叶,就像电影里情节推进那么快,我心里深深地相信,新的生活必将随着夏天的来临而开始。
首先,需要阅读的书很多,这种让人振奋的新生活中有待我去吸收的养分也很多。我买了十几本有关银行业务、信用贷款、证券投资的书,那些红皮烫金的图书摆在书架上,就像新铸的钱币,准备向我揭晓唯有迈达斯7、摩根8和梅塞纳斯9才了解的金光闪闪的秘密。我还下定决心要读许多别的书。上大学时,我算是文艺青年,曾替《耶鲁校报》写过许多非常严肃却见识浅陋的社论。现在我准备重拾这些东西,再次成为所有专家中最浅薄的那种,也就是所谓的“通才”。这倒不是刻薄的俏皮话——毕竟,真正的一技之长会让生活成功得多。
巧合的是,我租住的这个地方,属于北美洲最奇怪的社区之列。它坐落在纽约以东一个细长而多姿多彩的海岛上。这海岛除了许多自然奇观,还有两片形状罕见的土地。这两个地方离市区二十英里,活像一对巨大的鸡蛋,轮廓并无二致,中间只隔着一片优美的海湾,伸入西半球最宜人的海面——长岛海湾那大片的水域。它们的轮廓倒不是完美的椭圆,而是像哥伦布的鸡蛋10,连接陆地的部分都被压扁了,但它们外观的相似之处,肯定会让在上空翱翔的海鸥惊奇不已。对于身无双翼的人类来说,更有趣的现象是,除了形状和大小,它们竟然别无相似之处。
我住的是西卵,它,怎么说呢,它没有东卵那么时髦,但这是最肤浅的比较,不足以表明两者之间那种怪诞而又有点邪恶的差异。我的房子位于西卵的顶端,离海湾只有五十码,被夹在两座每季度租金一万二到一万五千美元的大别墅之间。左边那座是标准的豪宅——它的外观完全照搬诺曼底市政大楼,边上有座崭新的塔楼,其上攀援着稀稀疏疏的常春藤,还有个游泳池,以及超过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它就是盖茨比的公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姓盖茨比的绅士居住的公馆,因为我并不认识那人。我自己的房子很寒碜,但它寒碜得很不起眼,向来无人注意,所以我才有幸住进这座海景别墅,得以欣赏邻居的部分草坪,还能聊以与豪门巨富比邻自慰——这一切只要每月八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