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个人的丰碑,个人的荒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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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南非冬季。约翰内斯堡四周的高地空气干燥、草木枯萎。机场外,蓝花楹树(我已认得此树)已经发黄。这儿似乎没有任何热带非洲的迹象,周遭的景致倒像是遥远的北方(伊朗或卡斯蒂利亚)那寒冷的冬季。通往这座大城市的路旁笔直排列着工厂厂房,它们属于科学与金钱的文化,是另一个大陆、另一种文明的形态。在这种背景的衬托下,路旁的非洲工人乍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但渐渐地也就觉得顺眼了(尽管猛烈的日光把他们的肤色晒得格外黝黑、富有光泽)。

两天后,在约翰内斯堡市中心,我目睹了一个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城区的状况。由于担心隔离结束后的影响,白人们早已搬离此地,而非洲人顺势迁进:他们并非本地人,全都是些游民,来自南非周边的国家,如莫桑比克、索马里、刚果和津巴布韦。当初,自由南非政府在一阵非洲化的浪潮中将其边境向这些人开放,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住进了这座高大坚固、永不倾颓的城市一隅,将高楼大厦与通衢大道变成了贫民窟—或至少是不怎么体面地过活着。很难想象当这些大楼还发挥着原初功能的时候,他们是以何种方式在这里生活的。路旁,实心的玻璃窗上有被人砸开的痕迹;一栋办公楼(又或许是公寓楼)自下而上挂满了正在晾晒的破旧衣裳。

杰出的南非作家里安·马兰①(一九五四年生)曾经指出—马兰的作品向来不事浮夸与虚假,时常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方式,试图阐释他的祖国所经历的种族苦难—在非洲,白人为他们自身的文明建造了一个月球基地,当其土崩瓦解之后,黑人白人皆一无所获。

四十年前,在卢旺达的基伍湖滨,我曾目睹一处比此地简朴得多的比利时度假村被森林及森林居民毁坏。他们原本很高兴住进现成的寓所(包括现成的房顶、现成的墙壁和坚实的地板),可没过多久就不高兴了:他们不喜欢比利时房屋的矩形构造,逐渐着手将其改造成自己所熟悉的圆形空间—他们世代所居棚屋的形状。若干年后在刚果,我还见过一座城市(当时叫斯坦利维尔,现称基桑加尼),整片的住宅区被森林居民侵蚀。四下里,但见褪色的街牌依然在指点方向,街道的格局却已经万难辨认了。

约翰内斯堡的这一城区,尽管带上了科技、时尚与建筑的烙印(而且和约瑟夫· 康拉德在刚果河边的一个棚屋里所发现的神秘教科书一样,还标示着学识与奉献),但它给我的印象与基桑加尼的林区如出一辙。我不由得想起我所见过的其他废墟之地。例如,战时东柏林的瓦砾堆在共产主义时期被当作纪念碑保存了下来。然而,若要重建东柏林那片废墟,即便是在艰难年月,也要比将约翰内斯堡的这片混乱区域基本恢复原样容易得多。在这儿,人们该从何处入手呢?恐怕不得不从城市及文明的理念开始切入,而且不等重建开始,抗议声就会淹没一切。

那处新贫民窟内还有更多东西有待发现。一座坚固的老仓库如今已被新的货品占据,恰似对此地原有功能的一出戏仿。现在这里是一处规模庞大的灵药市场。巫医们指令顾客来此地购买商品,以供他们施法时使用—多数是用来制药,给那些不幸着了魔障的男男女女服用。在这些林林总总的魔力商品当中,最能让我们接受的当属那些用药草编织的花环了。它们可以用来香熏屋宅,使恶灵不得在内安生。较之更为庄严的物品则属那些裹挟着泥土的根茎。它们可能被用于涤除罪恶的仪式—这是非洲巫术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接着,我们进入了骇人的王国:一张平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动物器官,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名小贩。市政规章使灵药市场更加有序地运作:货品晚上就存放在市场内,小贩们不必每天收摊撤货,次日一早再搬回来。在这类货品的展示方面,我们面前的这个小贩是个能手。他能将迥然不同的几样东西一字排开(比如一块下颌骨和一根肋骨),并使它们看上去有所联系,或同属一个系列。在展台的最左上角,这个最最傲人的(显然也是最珍贵的)位置,摆放着三个马头,头上毛发犹存,表明它们是从屠宰场新鲜运抵的。它们可没那么容易搞到。假如巫医指令某人来买马头,那就意味着他将在购买者身上施行最顶级的巫术—显然,马头是相当昂贵的魔法药引。(不过也许还比不上白人妇女的乳房那么贵。据警方透露,乳房曾被当作灵药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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