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从抽象上升到具体(1)

汪丁丁

我套用了王元化先生反复引用的马克思命题: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里,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上升”二字。今天的年轻人大多习以为常的是“从现实上升到理论”,很少想到怎么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元化先生早年深研《文心雕龙》,中年因胡风案被难。文王囚羑里而演八卦,元化囚陋室而读《小逻辑》。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元化读《小逻辑》三遍,书页几散。由此,素来主张以生命融入学问的元化先生,对黑格尔逻辑以及任何逻辑(或原则)能否涵盖真实世界产生了怀疑和批判。

编辑邀我为其仁此书写推荐语,我回信告诉编辑,我读其仁的书,必写书评。其仁于我,情同兄长,我的书评不能是序,只应是跋。我对其仁的尊重,还有更重要的理由,由这篇跋文的标题揭示。多年来,我虽熟悉或被认为广博阅读了各种理论,却深知理论或任何逻辑自洽的体系之内在缺陷。在许多场合,例如某一年与CCER(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新生见面,我发言强调的,多是理论之内在缺陷。我以为,金岳霖先生的概括最是精当:理有固然,势无必至。这里最难为年轻人的,就是真实世界的“势”,它虽在某种意义上与“理”相合,却不是必定要发生的。李零概括中国古代“兵家”的基本原理为“任势不任人”,与儒家十分不同,所谓“形势比人强”。其仁在收入这本书的某一散论中表示过,他对于在想象力的约束下表现高超的理论建构能力毫无兴趣,他只关注现实问题。可是,每当我介绍其仁这套见解时,总会有学生们追问我什么是“现实问题”。学生有学生所见的现实问题,通常受大众媒体的引导,也有他们的“常识”。

金岳霖先生关于逻辑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曾发表经典见解,我也常引用:全体现实可能性的集合是全体逻辑可能性的集合的一个子集。近年来,我引用金先生这一见解,是为了说明创造性为何不可能被容纳到全体逻辑可能性的集合之内。我的理由是,创造性就其实质而言只在未来呈现为逻辑可能性,而逻辑学所论的任何“集合”只能涵盖静止于某一时刻的全体可能性。其仁关注的,就其实质而言,是尚未被普遍意识到的可能性——或就这本书而言,是他在社会调查中感悟到的未来可能得到政治承认的制度创新,不是随意可见的创新活动,而是可让他感悟到大势所趋的“势”的那种创新活动。换句话说,金岳霖先生讨论的“现实可能性”,并不包括未出现或未被意识到的现实可能性。回到金先生所言的“势”,汉语的字源学显示,这一单字与“几微”关系密切。几,就是“几何”这一汉译的来源。将发而未发,谓之“几”。理科学生,切不可小觑这个“微”字。国学第一经典《尚书》(“禹谟”)已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圣人的能力之一就是“见微知著”,由一叶而知秋。维护社会健康,由表及里的方法,我们称为“防微杜渐”。还有一套由里及表的方法,中医谓之“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换句话说,西医差矣,因为它沉沦于“治已病”,忘了“未病之病”才是病之本源(今天西医承认这是“亚健康”)。那么,怎样医治已病的中国社会呢?仍有两种思路。西医的思路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已病而已。中医的思路是治未病,寻求病之本源。我长期观察其仁,我认为这也是其仁的思路(参阅这部作品第四部分)。但是,对治未病之病,不论医家提出怎样合“理”的处方,总要面对“势无必至”的可能。因为,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是“几”,将发而未发。为什么多年来CCER许多学生跟随其仁作社会调查而难以学会其仁的洞察力?我的解释是,其仁的社会调查并非通常的社会调查,其仁注意力所在,唯“几”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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