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咖啡(2)

哥哥及时表白:我一定会搬离这个地方的,不让你受委屈。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不久,遇到一个下海的机会,他马上放弃了四平八稳的机关工作,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公司,接着有了自己的房子,把全家和我带离了那个地方。尽管他只有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以及农民儿子黝黑的皮肤,但是这没有影响他在公司受到重用。一开始,他只是普通的推销员,后来他深得老板赏识,老板把整个上海市场交给他经营,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时间慢慢过去,我能看到城市的经济正待起飞,互联网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开放的风气,五花八门的发财途径……这些可远远不同于我生活的小乡村。

我也以为我能够接受这个地方了。相比乡下的粗糙和单调,城市干净、美丽,色彩丰富得多。可是,我没能够凭着个人的意志完成对它的亲近。我最终发现,城市到处都是水泥柏油路,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天下,没有树,没有水,没有花。臭气还是有的,它被用水泥柏油遮盖了。到了晚上到处会灯火通明,可是通明的背后就是无尽的黑暗。我在黑夜中神志清醒,我知道了我的小鸟和兔子之所以一只只消失的原因了,我还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会被那有毒的水杀戮了。我因此而恨着这些表里不一的地方和人。

我进城两个多月后,刚在一个单位谋得一个位置,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城里人时,就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我父亲因为酗酒过度而跌进了那个我经常去浸泡自己的小池塘。据邻居讲,小女儿一离开,他算给自己找到了开怀畅饮的理由。他先是一个人喝酒,喝过酒后便到山上的坟地里看母亲,结果摔倒在淤泥和杂质淤积的小池塘里窒息而亡。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父亲不是死于意外。父亲失去了妻子,赶走了儿女,离不开土地却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因此选择那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会用语言和嚎叫表达愤怒和绝望,有时候是麻醉,有时候在黑夜漫行,有时候便是静静地离去。而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父亲,光是愧疚就把我击倒了。得到那个消息的傍晚,有一列火车正从身后呼啸而过,火车发出尖锐的鸣叫,让事实更加确凿。在我成年后的记忆里,城市里火车的鸣叫声伴着的就是父亲死去的消息,很久以后我仍然会在火车的鸣叫中产生错觉,以为我的父亲又死了。至此,水的柔情和水的恶毒混淆在一起,成了难以区分的噩梦。我们回去时,村里人已经把他洗干净了,可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还是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死于和母亲一样的方式。母亲的肚子里是发了黑的肠子,而留在父亲鼻腔里、脖子上的大片大片的淤泥也是黑乎乎的,所以我跪在父亲身边哭泣的时候,常常思维混乱,有时喊“妈”,有时喊“爸”,把十多年前欠妈妈的眼泪都还了回去。下葬的时候,我们为父亲的坟地选址犯了难。他的两位妻子都躺在山上,我们想在她们的身边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那个坟地原先是一块荒地,可是我们转来转去,发现两位母亲之间的空隙不足以再埋下一个父亲,哪怕是和她们靠近的地方也没有了位置,因为这几年死的人实在太多,空间自然就越来越少,虽然这地方种庄稼因为地势太高而无法存活,可是埋葬死人却是不在话下。我们找不到姐姐,所以她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后来有一天,我们用电话通知了她,以为她会为自己不在现场而愧疚,但是她在电话里反而安慰我们说,他活着也是受罪,没什么好难过的。

最终人们帮父亲在离他妻子们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地,草草下葬。因为父亲死的时候火葬制度已经有了,如果行动过缓的话,把干部们引来,他就要粉身碎骨了,到那时我父亲若想和他的妻子们相会恐怕只能以一缕轻烟的形式前往了。安葬完后,我们用眼睛测量了很久,怕下一次来会把他的和别人的坟混淆,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年代过久的坟头就会不知不觉地塌陷,同时会不断地有新的邻居们加入,而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在夹缝里再寻找一个容尸之地,到时,也没有明显的标识,我怕我会上错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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