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花散发着幽香
1937年1月,柯鲁克从英国来到西班牙参加国际纵队。起先受训时,就住在安东妮亚家。她教柯鲁克西班牙话,还帮他洗衣服;柯鲁克帮她挑水,做点家务事。那时镇上的老百姓很穷,没有肉吃,柯鲁克把志愿军供应的肉罐头拿出来,和安东妮亚一家人一块儿吃。两人在一起生活,有了感情,还谈到未来婚嫁的事情。但柯鲁克旋即上了战场,后来去了中国,在中国长住了,两人就断了音讯,直到二十年前重逢。两人都各自成了家。
马凯推着父亲,跟着安东妮亚的外甥女,听着她倾诉着大姨丧夫,没儿没女,现在一个人独处,不知觉已到安东妮亚家门口。老安东妮亚喜泣亲吻着轮椅上她的老柯鲁克。可惜他视茫茫,看不清眼前的安东妮亚。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知道她就是他心中多情美丽的安东妮亚!
三代人把老太太的房子挤得好生热闹。桌上摆满了肉啊、虾啊,还有陈年老酒,要什么,有什么。柯鲁克推了一下儿子,马凯取出一把蒙古刀献给老太太。他说:“我父亲特意从中国带这个东西来,就是指望着能找着你。”老太太这儿,礼物也早就准备好了,除了给柯鲁克父子一人一只手表外,还给柯鲁克太太一个宝石镶的发夹。
正聊得酒酣耳热时,英国老战士们找上门来了,说是大伙等着柯鲁克爷儿俩归队上车呢。但老太太死也不放人,大家怎么劝,她都不听。柯鲁克也恋着舍不得走,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会了。最后战友一句“再不走,就要犯纪律了!”,柯鲁克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便示意儿子推他离开。老太太急了,赶紧往马凯手里塞了条大香肠、橄榄,最后又加上两条面包,就像五十九年前送别柯鲁克时一样,生怕他们父子俩路上饿着了。
告别西班牙是不容易的。尽管六十年前,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偷渡比利牛斯山才来到西班牙的,但是离开西班牙却比潜入西班牙还要痛苦。在西班牙这块画布上,他们涂抹了一层又一层记忆的空间和颜色。在比利牛斯山脚的营火畔,五十三国语言的合唱是天籁的绝响;在通往山顶教堂的窄巷里,汽油弹沉默了死亡的钟声;在低浅的战壕里,炮灰和弹雨埋葬了人道的鲜血;在死亡谷的山坡上,长出阵亡同伴翠绿的青春;在银绿的橄榄园里,他们洒落的理想之花还散发着幽香。他们最美好的部分已经毫无条件地献给西班牙了!他们怎舍得离开她呢?
因为有了他们,西班牙再也不一样了,世界也再也不一样了,尽管当年西班牙内战战败了。六十年来一直压抑在西班牙人民心底感恩的情怀与对人道的信念,一周来,像香槟酒拔塞,酒花泡沫喷洒四射,留下满心的香醇与醉意。原来西班牙人民早就把橄榄桂冠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么一天。老战士们像孩子似地笑开了,眼中闪烁着半个多世纪苍茫的泪光。
《联合报》,台北,1997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