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域神迹(1)

第一话 青铜不等于青史

1.1 禹域神迹

20世纪初,饱经磨难的中国大地开展了一场场关于“黄帝纪年”的热烈讲论,虽是“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出自《西游记》),然黄帝元年却从未蹦出一个定数。

1922年,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正在为商务印书馆编纂中学历史教科书,他破天荒地提出了著名的“古史是层累地造成”说,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据他本人回忆,戴季陶当时写信给教育部要求取缔此书,还提议要按每册一元来处罚商务印书馆(以发行量计算也就是160万元巨款)。戴季陶愤怒的理由便是“这样取消了中国民族的信心”。此真儿曹之言。

国人向来已习惯中国的古老,而且大有“越老越傲”的意思,西汉的司马迁已将黄帝作为古史的正式开端,而到了西晋名医皇甫谧那里,他编纂的《帝王世纪》更排列出“三皇五帝”的详尽世系。列位看官应能体会到传统史学为民族延年益寿的“壮心不已”,只是“老而弥坚”却需要实在的保养法,所谓“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国语·晋语八》),而鲁迅先生想做的大概就是一“国民医生”。

给洋人推介国史,需一分勇气,三分才气,六分底气。底气终归不离谨慎的默证法与去赝存真之精神。夸饰的形象并非全无根据,编造也需原始素材,所谓“牛头人身”,应先想到其所戴面具;又所谓“兽身人面”,可能是其文身醒目。《越绝书》有载:“昔者神农之治天下,务利之已矣,不望其报;不贪天下之财,而天下共富之;不以其智能自贵于人,而天下共尊之。”根据摩尔根的启发,此处的真实景象应是原始社会中平均主义的经济生活与无政府的政治生活。伏羲、黄帝、炎帝、蚩尤、大禹等等,这些今人耳熟能详却模糊的巨人,其原型都是古老氏族的部落首领,他们处于文明的前夜,而他们的传奇事迹则靠进入文明时代的“后人”来追忆补述。

令人遗憾的是,周人钦慕之夏朝并不易归为信史。殷人甲骨文中并无提及“夏”者,或者说后人尚不能识得这如此重要的一颗“夏”字。所谓“无征不信”,孔夫子当时已苦文献之不足征。遂公盨(西周中期)上有“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的字样,此言应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诗经·大明》)属同一话语系统。再拿《尚书·禹贡》中的“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与此对照,联系“禹治水,益治火,后稷治土”(《郭店楚简·唐虞之道》)的英雄系列传说,大禹的神力还是归为神话较妥。

英雄治水的传说流布甚广,盖因分布于黄河流域的诸部落都有“洪水滔天”之阴影。处于原始社会的人类平均寿命很短,与近世的人类相比,他们在此星球上徒作勾留。此并非怪责自然如何强暴,而是叹息人力太过孱弱。治水如救世,超级英雄就是一尊大神。周人志在天下,故以鲧、禹父子为原型,使其走遍九州的传说鲜活饱满。“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诗经·韩奕》),“信彼南山,维禹甸之”(《诗经·信南山》),联系“天作高山,大王荒之”(《诗经·天作》)一句,可明显感到禹被周人视作英雄祖先。周公的后代祭(zhài)公谋父在周室任职,他曾对周穆王这样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国语·周语》)故作为部落,虞、夏之存在都是无疑的,但说他们是“历历如指掌”的文明国家,则不符合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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