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和彗星(8)

她在两天之后,伸手进入他的衣袖,在幽暗中摸索他手臂上文身消磨之后的伤疤。粗糙感觉。一块一块细微突起。她轻轻地反复地抚摸那一块肌肤。他的手臂因为长期训练,显得非常强壮。被击打之后是否会丧失知觉。她问过他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是哪里。他说,是下腭和胃部往下几寸的地方。下腭有动脉血管。重击之下,足够让人在几十秒内丧失知觉。

他对她说起他想象过的死亡。很老的时候,一个人沉入大海潜入深处。幽蓝寂静的海水渐渐覆盖包裹。顺着绳子一边下滑一边回忆往事,直到窒息丧失掉意志。她说,很像是The Big Blue里的镜头。他说,他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但他反复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想象自己的死。彻底被沉默吞噬。这是一种理想。

他设想等他老去的时候,会开一家酒吧,每天看许多陌生人来店里喝酒。他总是觉得他可以老死。他对死亡的设想,也是老死的一种方式,而非自杀。他对生命即使没有留恋但保持稳健的态度。那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的缘故。

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最终理想,仿佛因为置身在颠沛之中,必须找到聊以安慰的未来。而在天性上,却是类似于老虎或豹的动物,是粗暴的始终寂寥的,有对血腥的欲求。不管这血腥是来自于自己或他人。也许会做相同的选择。不动声色地爱与离开,又会选择一个平淡稳妥的人生伴侣,与之温柔善待,长相厮守。所以他娶妻生子。

他说他在那一年的某天,突然觉得想结婚了。就放开所有繁花过尽的恋爱,娶了一个只认识三个月的女子。因为他或许随时会死。这婚姻甚至出乎意料的长久和坚固。那女子洞悉一切,说,你是累了想歇息了。但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爱他。

轮到她说。她说,其实死在别人的手中,也是很好的。让他帮助自己死去,没有痛苦。在刹那间的死去,非常干净,如同猝死。比如现在你就可以来杀死我,不管用哪一种方式。当我死去,你还依旧要活着,直到老死。人应该在感觉幸福的时候死去,而不是在挣扎和恐惧中死去。所以,应该在爱的能量中坚定地死去,而不是无能为力地死。

他们心平气和地交流一切话题,包括死亡。谈论死亡,仿佛谈论他们最爱的一种食物类型。不矫作,不突兀,这样自然沉着。这亦属于他们之间的确认。

他静静地听着她,然后微笑。你的头发。像羊羔头上的那丛绒毛。他说。伸出手去揉她的短发,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也已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裙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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