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第一歌 你看那高贵的马(2)

那是马,高贵的马,两只尖尖的耳朵像风向标一样三百六十度不停旋转的马,以走的姿势、颠的姿势、四蹄并举而奔驰的姿势,从那被时间的黑色幕幔遮掩中向我们冉冉走来的马。那是谁在说呀,“人类最高贵的征服,乃是对马的征服,是圈养马的那一刻,是以一种优雅的姿势跃上马背的那伟大一刻!”

马有三种行走方式,第一种叫走。这个走,是像竞走规则上所说的那样,四条腿打直,膝盖不许弯曲,然后四条腿风驰电掣般轮流交替。马背是如此的平展,骑手骑在马背上,不摇不动,像行驶在草丛之上的一条船。这走嘛,又分为小走和大走。小走马,它的步幅要小些,后蹄窝刚可以压住前蹄窝;而大走的马,它的步幅大极了,后蹄窝往往要超过前蹄窝一拃长,马的那四条长腿像蚂蚱的长腿一样,像带串铃的大走骡的长腿一样。

第二种姿势叫“颠”。草原上的歌儿里唱道,“翻腾的银蹄像银碗”,说的就是马儿的这种“颠”的姿势。马在颠着,撒着欢,蹄花翻飞,一路行云流水湍湍驶过,再加上串铃声声,叮当作响,草原上此一刻于是布满了音乐。这时候如果有一只鹰隼贴着骑手和他的颠马,翅膀低垂、平稳飞翔,跟在他的头顶,那一幕真是美极了。

那第三种姿势就叫奔驰了。马的两只前蹄并拢,高高扬起,向前砍下;两只后蹄则随前蹄一齐律动,也是同时扬起,同时落下。那情景像一只追赶猎物的豹子,它的腰身在这一剪一剪中不时拱起,脊梁杆儿拱成了一座山。那修长的脖子和脖子前面连接的马头琴一样的头,随着律动,一下,尽可能地向无限远的远方伸展而去,又一下,深深地窝回来,夹在了两只扬起的前蹄中间。而在这诗意的奔驰中,那尾巴像一把扫帚一样,长长地、平展展地拖在身体后面,飘浮着,像一道浮在草原绿浪上的黑瀑布、红瀑布、金瀑布。瀑布的颜色要视那马的颜色而定。

不过在牧人的口语中,那“奔驰”不叫奔驰,而叫“挖蹦子”。是的,它叫“挖蹦子”。当一群马,马蹄上钉着马蹄铁,尤其是这还是拧有四颗防滑螺钉的马蹄铁,莽撞地、粗野地、雷霆万钧地砸向戈壁滩时,戈壁滩上溅起阵阵火星,马蹄急急如雨,以千钧之力砍下来,地皮为之震颤。那情景,“奔驰”两个字,好像太弱了,它得叫“挖蹦子”。

好啊,挖蹦子!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呀,那是一生都匍匐在大地上,一生都与平庸的地形地貌为伍的农耕民族永远无法想象出来的腾挪之美,跨越之美,飞升之美。马的每一根鬃毛都藏着风,世界退避三舍,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它奔驰——这是果戈里在《死魂灵》中说过的话。这话当然是说得好极了。不过叙述者在这里可以比他说得更好。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