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敏成了设备部门的一名文员。她的部门负责追踪管理冲床、磨床、轧床这些做手机零件的机器。一本厚厚的文件夹记录着每一台机器的状况和历史,就像一个哑巴病人庞大的病历。敏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文件按顺序整理好。八个工人一间房;一餐伙食包括米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办公时间一天十个小时,有时候周六或周日休息。敏一个月赚八百块,是她过去那个工厂基本工资的两倍。
三个星期后,我第一次遇到敏。她矮小结实,一头卷发,眼睛乌黑,目光敏锐。像许多中国农村的年轻人一样,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小。她可能十五岁,或十四岁,甚至十二岁,像一个穿着工装裤和运动鞋的假小子,不耐烦地盼着长大。她有一张娃娃脸,圆圆的,对世界无所保留,神情里充满着孩子的怡然自得。
我是在一个叫林雪的朋友家里见到敏的。林雪为一家杂志撰稿,杂志的目标读者是打工族。我之前跟林雪说起我在给《华尔街日报》写一些有关年轻打工女孩的文章;林雪的妹妹在工厂打工,还邀了一位同事一起来,她就是敏。那个时候我见过许多打工族,对敏这样的故事已经很熟悉了。
“我从湖北的农村出来,家里五个孩子,我老二,”她对我说。“父母是种地的,家里条件不好。”
“我跟我姐姐一起出来,她去深圳了。我们想在同一个地方打工,但是我们又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打工,”她说。
她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我问。
“因为我们总是吵架,”然后她笑了起来。
敏什么事情都愿意说。她不像我认识的大部分中国人,很显然她挺喜欢讲自己的故事。我对她好奇,她对我也同样好奇: 敏后来告诉我,她那天来林雪家是因为想“看看美国人长什么样”。我唯一担心的是她可能太安稳了——手上有一份稳定的办公室工作,或许她生活里最戏剧性的一段已经过去。其实我完全不需要担这个心。
我们认识的那天,敏跟我说她的人生规划。她要在东莞工作七年,寄钱回家以报答父母养育她成人,这也反映了中国传统的观念: 孩子要报答父母,感谢父母的生养之恩。等她二十三岁的时候,欠父母的恩情已经还清,她就会回到老家,找个人结婚。
她那天心情很好。她已经“从车间里出来了”,就像打工族说的,跨过了干脑力活和干体力活之间的阶级界线。“上帝还是公平的,”她说。“他让我辛苦了一年,但是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她刚满十八岁,却已经是开创新生活的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