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草传》肉乎乎(14)

到现在为止,时间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当然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每个星期,他都要去一次郊区的采血站。一路上,他要经过大片的棚户区和一条泥泞的、他经常怀疑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走到头的土路,间歇,他还要经过一块贫瘠的、几乎没有什么庄稼的庄稼地。因为起得早,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他往往都能占上一个座位。在座位上,他扎下脑袋就睡,无论车外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将他惊醒,他知道,发生不了什么事情,每当公共汽车经过那片长不出庄稼的庄稼地,尽管他仍然闭上眼睛沉睡,清鼻涕滴落在了胸前,他也仍然知道: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目的地就要到了。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使自己睡着,不是由于困倦,而是怕醒着就会想要撒尿,一旦撒了尿,那满肚子的盐水就算白喝了。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抵达目的地之后,他要穿越木器加工厂和农机公司之间的一段路才能从汽车站走到采血站。别小看这段路,这段路可不好走,由于年久失修,这段路就像一块沼泽地,有好几次,他的两只脚都陷在里面,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了。就在昨天,他揣着钱从采血站里走出来,两只脚又陷在了那片街道上的沼泽地里。谁也没有想到,他一下子倒在了这片沼泽地里,嘴巴里、鼻子里全是泥巴,有人上来拉他,但他却不配合,他宁愿就这样躺在铺天盖地的泥巴里。他觉得这些泥巴可真是好东西啊,就像他儿子的身体,软乎乎的,肉乎乎的。他伸出手去,按了按伸手可及的一块泥巴,这块泥巴顿时就变成了儿子身上的肉,凹陷下去之后,好半天也得不到恢复。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

星期四的早晨,天还没亮,他精神抖擞地从地铺上爬起来,先到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撒了尿,又回到病房,痛痛快快地灌下了满肚子的盐水,他要出发了。突然,他身子一震,如遭雷击——他听到了一句话:爸爸。那是他的儿子在呼唤他:爸爸。爸爸。他多么害怕这一天,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疯狂地扑回儿子的身边,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叫着他的名字,咒骂着他,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脸庞——可是,儿子已经不再叫喊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也不会有人叫他爸爸了。他是多么害怕这一天,可这一天还是来了。窗外下起了雨,他轻轻地放下了怀里的小人儿,静悄悄地出发了。他轻轻地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到了磅礴大雨里,坐上了一辆前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在车上,他又顺利地占下了一个座位,但他没有像过去那样一上车就匆匆闭上眼睛,而是把脸孔贴紧了车窗,打量着他能够打量的一切:棚户区、一辈子都走不到头的土路和一片永远也不会长出庄稼的庄稼地。突然,他失声叫喊起来:停车,快停车!于是,客车猛地停下,他却早已从车窗里翻越出去,狂奔到一个正在行走着的、肉乎乎的小孩子身边,一把就抱住了那个肉乎乎的小孩子,看了又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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