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草传》肉乎乎(5)

她当然会继续活下去,吃糠也得活下去,她的儿子也还活着,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非常明白:她的儿子,已经来日无多。当然,她也知道了。明白这个事实后,她反而胆大妄为起来:白天继续把儿子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一到晚上,她就咆哮着要带儿子回家,医生阻拦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儿子背下楼,一直背出医院外,最后挤上了公共汽车。一开始,他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有好几次想声色俱厉地指责她,但终于没有,因为每到第二天,他就会从她儿子的床单上发现各种各样的门票:动物园、鸟语林和儿童水上乐园。有一次,他甚至在她儿子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没吃完的汉堡包,这真是让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终于明白她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了。病房是巨大的,甚至是辽阔的,住着四个患儿和六个父母——除了他的儿子和她的儿子,其他的儿子都拥有完整的父母,他们的床头柜上都摆放着三口之家的合影,这代表了巨大悲惨下的一点偷偷的甚至是见不得人的欢乐。是啊,他们的欢乐早就被悲惨吓退了,吓得缩回了他们的体内。很快,其他的父母也开始效仿她起来,每到结束一天的治疗,他们就要带着他们儿子回家,他们早已没有了眼泪,学会了麻木,所以,当医生上前阻挠,他们根本不会和医生争吵,而是在承受着医生的威胁的同时,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背着儿子离开医院,就像一个个地下党。第二天早晨,他们会在最准时的时间里再把儿子干干净净地送回医院。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走出这一步。他不敢想象这一步。他觉得他的儿子不会和病房里别的儿子一样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他还在喊疼,可其他的儿子却好像获得了暂时的宁静,他们并不觉得有多么疼了。他们离那个最后的日子不远了。哦,真的,他真的希望儿子永远能够喊疼。

医院的草地可真好啊,躺在上面,他觉得全身都好像散了架,而且体内的力气总也恢复不了,他尝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感到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就决定在草地上睡一觉,好让自己有力气一些。于是,他勉强支撑着身体,几乎是爬行着滚到一张报纸前,又把那张报纸盖在自己的脸上,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草地就像一床厚厚的褥子,让他觉察不出自己的重量;他又感到,草地就像他儿子身上的肉,软绵绵的,但却是结实的,一把抓上去竟然抓不住肉,像一根弦般绷得紧紧的。可那是过去的儿子了。现在的儿子比以前更胖了,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因为儿子的身上又长了肉,那只是附在儿子身上的一个巨大的气泡,现在,只要他再轻轻抚摸一下儿子,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就会凹陷下去,好半天都得不到恢复。从上午卖完血直到现在,他滴水未进,饥饿是肯定的,但他又实在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每个星期,他除了在固定的时间买一次福利彩票,还要在固定的时间里卖一次血。不能卖给医院,那得不到太多的钱。每一次卖血之前,他都要喝下一肚子的盐水,再坐上一辆公共汽车,风尘仆仆地赶往一家郊区采血站,那里的价钱要比市区医院的价钱高得多。一路上,尽管肚子被盐水涨饱了,但他可不敢随便地撒尿,他怕自己卖完血后会晕倒,从前,在他还没学会喝盐水的时候,就曾经晕倒过好几次。一般说来,卖完血,拿到钱,他又风尘仆仆地赶往儿子住的医院,通常是这些钱还没在口袋里焐热,他又不得不拿着那些钱去给儿子买了他所需要的血。他从来不敢给儿子输自己的血,事实上曾经有过一次:刚输了一半,他就想起了肮脏的采血站、在采血站外等着卖血的那些人面黄肌瘦的脸,突然,他神经质地哭喊起来,对着正在抽血的医生说:求求你了医生,快给我把针头拔掉吧,我有钱,我要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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