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募集新兵的人来到了村子里,事实上,与其说这是一次募集,更不如说是一次拉壮丁,由于军方来人的野蛮,以至于整个村子的上空都飘满了那些胆小如鼠的男人们的哭喊声。与别的男人相反,小蒹的丈夫渔生却再次走到了新兵的队伍里,我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勇敢的男人。也许,上天在安排我降生到人世间时,就应该从一开始便把我塑造成一个像渔生一样的男人,就像现在,关在自己的闺房里苦思冥想了半天之后,我终于决定:现在确实已经到了我朝着那个在心底里诞生了好几年的理想靠近的时候了。一念及此,我竟然有些慌张,往镜子里看去,我的脸上竟然也像别的女人一样飘上了一丝红晕,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啊。并不能说我没有考虑过做这件事的后果,几天来,我辗转反侧,每每到夜半三更都还难以入眠,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情。我十分清楚,只要一穿上那套军装,我就将遭遇到此生至今都还没有遭遇过的巨大无比的困难,必要的时候,我的一生甚至都可能年复一年地被笼罩在这件事的阴影中。但是,那又何尝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呢?长期以来,我对生活最基本的渴望不就是盼望着像个男人一样站着撒尿、响亮地打着饱嗝那么简单吗?为什么我就不能下定决心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呢?现在,机会已经降临到眼前,我难道真的要舍弃这次一生中都不多见的好运气吗?不能,绝对不能。好几年之前,当我第一次无法面对自己肥胖的身体时,曾经独自一人离开家跑到离家五十里地开外的一个山洞里隐藏了三天三夜,我希望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尽管后来由于抵抗不住饥饿还是在夜色中狂奔着跑回了家,但是现在回过头想一想,我那时的举动最朴素的动因还不就是想逃避周围的环境,去一片根本就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吗?要不然,在哪里死不是死,我干吗还要跑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去死?毫无疑问,这一次说什么我都得离开这里,我要到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去名正言顺地过一种强悍的生活。一股热流从我的身体内部升腾起来,我的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终于强迫自己回到了平静之中,找出一段布条将自己的乳房紧紧地包裹起来,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男人(事实上又有何必要呢)。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我目不斜视地走出家门(天知道又有多少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走到了招募新兵的报名处,我的心里面竟然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晚上,从军方来人的手中领到一套非常不合体的军装之后(主要是因为它太小了),我来到小蒹的家,向她作最后的告别。此时,夜色清凉如水,蟋蟀也像喝醉了酒一样在草丛中迷乱地啼叫不止,走在路上,我的心里竟微微有些发烫,全身上下所有的皮肤都好象被火点燃了似的,不用说,又是小蒹在让我坐卧不宁,情不自禁地,我破天荒地在心底里默默背诵起了一首诗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事实上,在白天里,我已经见到了小蒹,那时,她正送她的丈夫渔生来新兵报名处报名,看到我,她慌忙地躲到了渔生的身后,同样,我也只好装作视而不见。到后来,当渔生在一张白纸上摁下自己的手印,又从一个军官处领到一支兵器后,可能是不堪忍受眼看就要来到的分离之苦,也可能是出自对未来命运深深的担忧,当着众人的面,小蒹倒在渔生的肩头号啕大哭起来。花了好半天,她才终于止住了哭泣,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她的小腹处,已经微微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她一边哭泣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腹,哦,我只觉得一阵心痛,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简直让我不忍再多看她一眼。就在小蒹止住哭泣之时,谁也没想到的是,渔生却一把将小蒹狠狠地搂进怀中痛哭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却丝毫都不觉得渔生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反而觉得他更像一个临行前的战士了。我一点都不认为下列情景才是将士出征前应有的场景:桌子上摆放着滴入了公鸡血的酒和已经蒸熟的羊,欢送的人们还跳起了快乐的舞蹈,一位战士的母亲握着儿子的手恶狠狠地说:儿子,一定要多杀几个敌人。甚至,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还猛然响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口号,例如“请家乡人民放心”、“不杀光敌人,誓不回还”等等。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告别的方式并不可信,相反,我们更相信渔生和小蒹告别的方式,经验还告诉我们,对于渔生这样的战士来说,因为他有具体保卫的对象(他的妻子和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所以每一个将军对这样的战士在战场上的拼杀都大可放心,他们会把砍向敌人的大刀打磨得更加锋利,他们将长矛刺进敌人胸膛的时候将会显得更加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