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躯壳》缺失(45)

“我爸爸从不在意他们。”茱莉说着,我们继续沿着装货通道走进了飞机。“当政府还在运作时,他曾是一个将军。因此他的想法就是:锁定威胁,干掉威胁,然后等着操纵大局的人下命令。但既然大局已逝,掌控大局的人也都死了,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没人知道,因此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抢救物资,杀僵尸,把我们的壁垒扩展到城市更深处。基本上讲,爸爸拯救人类的想法就是:建一座巨大牢固的盒子似的建筑,把所有人放在里面,然后拿枪在门口守着,直到我们老死。”她一屁股坐在一个座位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她听起来很累。“我的意思是,很明显,活着是非常他妈的重要,”她说,“但生命不只是活着这么简单,对吧?”

我的意识还飘忽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发现我在想我的孩子们,想他们在那走廊里的图景:他们在玩一个订书机,还笑着。笑着?我曾见过其他的僵尸儿童笑吗?我不记得了。但想起我的孩子们,想起他们抱住我双腿时的眼神,我感到一股奇异的情感在我体内涌动。那是什么神情?它从哪里来?影射在他们脸上的动人电影里,是什么配乐在演奏?里面的对白使用的什么语言?它能被翻译过来吗?

机舱里安静了几分钟。茱莉仰面躺着,探头看着窗外。“你住在一架飞机里,R,”她说,“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我怀念看飞机在天空飞过的情景,我告诉过你,我有多想念飞机吗?”

我走到唱机旁,法兰克的专辑还在播放,唱针摩擦着唱片内沿空白的沟槽。于是我轻轻挪动唱针,让它唱《与我一起飞》。

茱莉笑了:“真圆滑。”

我在地板上舒展开躺下,两手叠放在胸口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歌词。

“我曾经告诉过你吗?”茱莉扭头看着我说,“虽然感觉很奇怪,但待在这里也不错嘛。除了四次差点儿被吃掉外,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多时间用来喘息、思考,甚至简单地看着窗外。此外,你还收藏了许多不错的唱片。”

她伸过手,把一枝雏菊放在我叠放的手上,咯咯地笑了。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看上去就像传统葬礼上的尸体。我像是被雷击了一样猛地坐了起来,茱莉哈哈大笑。我也禁不住微微笑了。

“R,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她说,“有时我几乎不相信你是僵尸,有时我以为你只是化了妆,因为当你笑时……令人难以置信。”

我又躺下了,两手叠放在脑袋下面。由于感到困窘,我一直保持不笑。茱莉睡着后,我慢慢咧开嘴,对着屋顶笑了。窗外,星星一闪一闪的,充满了生气。第二天晚些时候,她轻柔的鼾声慢慢减弱了。我还躺在地板上,等着她醒来的声音——翻身,急促的吸气,然后是小声呜咽。

“R。”她无力地说。

“什么?”

“它们说得对。”

“谁?”

“那些骷髅,我看见它们给你看的照片了。关于可能发生的事情,它们说得对。”

我没说什么。

“我们其中有一个幸免于难。当你们袭击我们的时候,我的朋友诺拉藏在了桌子底下。她看到你……抓我。安保人员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追踪到你把我带到的地方,但他们很快会找到的。我爸爸会来,他会杀了你。”

“已经……死了。”我回答说。

“不,你没有,”她在椅子上坐起来说,“很明显你没死。”

我想了一会儿她说的话:“你想……回去。”

“不,”她看上去很吃惊,“我是说,当然,但是……”她慌张地叹了一声。“两者没什么差别,我必然要回去。他们会来到这里铲除你们。所有的。”

我又沉默了。

“我不想为此负责,好吧?”她一边说,一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听上去她很紧张,而且自相矛盾。“别人一直教导我说僵尸只是行走的尸体,必须要清除,但……看看你。你不只是一具尸体,不是吗?倘若这里还有其他僵尸像你一样该怎么办?”

我的脸很僵硬。

茱莉叹了口气:“R……可能你感情足够丰富,会觉得殉难是一件浪漫的事,但其他人呢?你的孩子呢?他们怎么办?”

她把我的思想推到了一个很少涉及的问题上。我待在这儿的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里,从未把我周围的那些生物当人看。他们属于人类,是的;但不是人。我们吃、睡,在迷雾里缓慢地走;我们像是在走马拉松,但没有终点线,没有奖牌和欢呼声。我今天杀了四个同伴,但机场里没有僵尸为此感到不安。我们看待自己就像看待活人一样:都是一团没名、没脸、无足轻重的肉。但茱莉是对的,我有思想,也有灵魂,尽管这些很卑微、很微弱。或许其他僵尸也同我一样,所以或许还有值得拯救的东西。

“好吧,”我说,“你必须……离开。”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我……跟你一起走。”

她笑了:“R!去体育馆?你疯了?”

我摇摇头。

“那么,让我们想一会儿,好吗?你,是僵尸,虽然保存良好,也有点儿迷人,但毕竟是僵尸。你知道体育馆里十岁以上的人一周七天地被训练做什么吗?”

我没说话。

“没错,杀僵尸。所以,说得更明白点儿——你不能跟我去。因为他们会杀了你。”

我咬紧下巴:“那又怎么样?”

她歪着头,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你什么意思?‘那又怎么样’?你想死吗?真正地死去?”

我习惯性的动作是耸肩,耸肩一直以来都是我默认的应答动作。但是当我躺在地板上,她担忧的眼睛看着我时,我记起了昨天醒来时那种震荡我全身的感觉——想要说不和是的感觉,想要克制耸肩的感觉。

“不,”我对着屋顶说,“我不想死。”

当我说出这一句话时,我意识到,我已经打破了我的发音纪录。

茱莉点点头:“嗯,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需要……想一想。”我告诉她,避免跟她眼神接触,“很快……回来,锁……门。”

我走出了飞机,她一直看着我出去。僵尸们都盯着我看。我过去在机场里总是有点儿像外人,而今天我身上的神秘色彩又加重了,就像红葡萄酒一样。我一走进屋子,所有僵尸都不动了,都看着我。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并不全是严肃,而是在责备的神情下还隐藏着丝丝迷恋。

我发现M正在大厅的窗户里仔细看自己的影像,手指正杵在嘴里。我想,他在努力使自己的脸恢复原貌。

“嗨。”我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回去看窗户。他使劲推了一下上颌,他的颊骨啪的一声恢复了原位。他转过头,笑着说:“看起来……怎样?”

我含糊地摆了摆手,他的半个脸现在看起来相对正常,但另一半还是有点儿……凹。

他叹了口气,又看着窗户:“女士们的……坏……消息。”

我笑了笑。尽管我们有本质的不同,但我不得不赞扬M。他是我见过的唯一还残留着一丝幽默感的僵尸。还值得表扬的是……能毫不停顿地说四个音节,比上了我刚才的纪录。

“对不起,”我对他说,“关于……这个。”

他没反应。

“跟你聊……一分钟?”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耸了一下肩。他跟我走到最近的一排椅子旁,我们在漆黑的、死气沉沉的星巴克里坐下。我们面前放着两杯发霉的意大利浓咖啡,那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两个朋友,或两个商业伙伴,或在机场首次相遇却兴趣相投的两个人丢弃的。

“真的……抱歉,”我说,“易……怒,最近。”

M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不……知道。”

“带回了……活女孩?”

“是的。”

“你……疯了?”

“或许。”

“感觉……如何?”

“什么?”

“活人……做爱。”

我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很辣。我会——”

“闭嘴。”

他咯咯地笑了:“做爱……和你。”

“不是……那样,不……像那样。”

“那么……什么?”

我犹豫了,不知该怎样回答:“更多。”

他的脸变得出奇的严肃:“什么?爱?”

我想了想,除了耸肩之外,不知作何反应。所以我耸了耸肩,努力不笑出来。

M仰起头,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他拍打着我的肩膀:“我的……兄弟!恋人……兄弟!哈!”

“要和她……离开。”我告诉他。

“去哪儿?”

“带她……回家。”

“体育馆?”

我点点头:“让她……安全。”

M考虑着我的话,看着我,受伤的脸上带着忧虑阴沉的表情。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

M双手在胸前交叉着。“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

我又一次没有作答,只是耸了耸肩。

“你……没事吧?”

“在改变。”

他不确定地点点头。他用探察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习惯和M及其他僵尸进行深刻的对话。我用手指转着咖啡杯,仔细看着里面毛茸茸的绿东西。

“何时……想出……”M终于说话了,语气空前地严肃,“告诉我,告诉……我们。”

我等着他说俏皮话,把这变成一个玩笑,但他没有。他实际上很坦诚。

“我会的。”我说,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当我走开时,他的脸上也带着我在其他僵尸脸上看到的神情——那种迷惑、恐惧又有点儿期盼的混杂的表情。我和茱莉走出机场时的情景就像是一个婚庆仪式或就餐宴会。僵尸们在大厅里站成一排,看我们经过。所有的僵尸都来了,他们看上去躁动不安。很明显,他们都想吞掉茱莉,但都没动也没出声。由于茱莉遭到僵尸们激烈的反对,我请求M把我们护送出去。他在后面几步远的距离跟着,身躯庞大,时刻保持警惕,像特工一样察看着僵尸们。

屋子里满是不呼吸的人,出奇地寂静,这是十分怪诞的场景。我发誓我能听到茱莉的心在怦怦跳。她努力稳步地走,并保持镇定,但她慌乱的目光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你确定吗?”她小声说。

“是的。”

“好像有……几百个僵尸。”

“保护你安全。”

“对,对,安全,我怎么能忘呢。”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小,“说实在的,R……我见过你揍他们了,但是你知道吗?一旦有人决定拉响就餐铃,我就成寿司了。”

“他们……不会,”我以极其自信的口吻说,“我们是……新事物。以前……从未见过,你看他们。”

她更仔细地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我希望她能看见我所看见的——他们对我们这种异常现象产生的奇怪的反应。我知道他们会让我们通过的,但是茱莉好像对此很怀疑,她的呼吸里散发出一丝急促的喘息声。她在自己的包里胡乱摸找,拿出一个吸入器吸了一口,然后屏住呼吸。她的眼神还是很慌乱。

“你会……没事的。”M小声咕噜说。

她吐出那口气,猛地转过头盯着M:“你个浑蛋,谁他妈问你了?我昨天就应该把你剪成两段。”

M笑了笑,抬眼看着我说:“找了个……厉害的女孩……‘R’。”

我们一路走到了登机门那里,途中并未受到骚扰。当我们踏进日光里,我激动得肚子里嗡嗡直响。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那经常出现的恐怖景象——天空灰一片、紫一片地笼罩在我们头顶,愤怒的雷雨云在高空翻卷着;但不是天空,我听到了这声响——那低声的颤音,就像是疯子男中音在哼歌。我不知道我是习惯了这声音还是它越来越响,但在干尸出现之前我就听到了。

“该死,哦,该死。”茱莉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它们从装货区的两个角落向前挺进,在我们面前站成一排。我从未在一个地点见到过这么多干尸,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数量居然这么多,至少在机场里没有。

“麻烦,”M说,“它们看起来……很愤怒。”

M说得对,它们的举止与以往不同。它们的肢体语言更加僵硬,如果它们有肢体语言的话。昨天,它们是评审团,介入审查我们的案子;今天,它们是法官,要来宣布判决;或者说是行刑者,来执行死刑。

“正要离开!”我对它们喊,“要送她回去!以让他们人类不……来这儿。”

那些骷髅没动,也没有反应。一具具骨架就像不协调跳动的键,在配着和声。

“你们想要……什么?”我问。

站在前排的所有干尸一齐举起胳膊,指向了茱莉。这使我大为吃惊,这多么不正常,这些生物与我们有多么根本的不同。僵尸们就像是雾茫茫的海面上散漫的飘萍,从不会整齐划一地做事。

“要送她回去!”我更大声地喊,试图结结巴巴地做一次合理的演讲,“如果……杀她……他们人类会来这儿,杀……我们!”

它们没有犹豫,也没有时间考虑我的话,因为它们已经预先做好决定,反应迅速。它们从胸腔里发出整齐的声音,就像是魔鬼和尚在地狱里诵经。尽管没有言语,但那骄傲的喘鸣却传递出不屈的信念。我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无需说,

无需听,

一切已了然;

她不会离开,

我们会杀了她,

事情应如此;

过去这样,

将来也这样。我看着茱莉,她在瑟瑟发抖。我抓住她的手,看了看M。他点点头。

茱莉手腕上脉搏的温度通过我冰冷的手指涌满全身,我跑了起来。

我们往左边跑,努力避开干尸部队的前沿锋线。当它们啪嗒啪嗒地要堵我们的路时,M冲到我前面,用自己偌大的躯体撞在最近的一排干尸上,把它们撞成了一堆横七竖八、错乱交叠的骨架。它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号角声,那声音穿透了空气。

“你在做什么?”当我拖着茱莉跑的时候,茱莉喘息着问我。我实际比她跑得还快。

“保护你安——”

“别再说保护我安全了!”茱莉尖叫着,“这是我有史以来最不安全的时刻——”

一只无皮的手插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尖叫了一声。那家伙张开大口,尖尖的獠牙咬向茱莉的脖子。我抓住它的脊椎,把它扯开。我使出全身力气,把它重重摔在水泥地上,但似乎没起作用,它的骨头没摔碎。那东西在空中漂浮,似乎不受地心引力的制约。它的胸刚要触到地面,它又突然跳起来,扑向我的脸,就像是某种可恶的杀不死的虫子。

“M!”当它抓我喉咙时,我嘶哑地叫了一声,“救我!”

M也正忙着撇开抓在他手臂、腿和背上的骷髅。多亏了他硕大的块头,他还能稳稳站在地上。当我挣扎着不让那骷髅的手指碰到我的眼睛时,M慢慢地挪了过来,把那东西从我身上拽了下去,扔在从他身后扑上来的另外三个干尸身上。

“走!”他大喊一声,推了我一把,然后转身面对着冲上来的家伙。我抓住茱莉的手,朝我们的目标冲刺。终于,她看见了——梅赛德斯。“哈!”她气喘吁吁地说,“太好了!”

我们跳到车上,我发动了机器。“啊!梅赛……”茱莉说,像抚摸宠物一样抚摸着仪表盘。“真高兴此刻见到你。”我挂上挡,松开离合器,加大油门飞了出去。不管怎么说,现在对我来说开车似乎很容易了。

M也放弃了争斗,正在奔跑逃生,一大群骷髅跟在后面。几百个僵尸站在登机门入口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在想吗?他们会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做出一点儿反应吗?还是对这突然爆发的混乱没有一点儿反应?

M径直穿过街道,正好穿过我们撤退的路线。我把油门踩到底,先是M在我们前面经过,然后是干尸们。接着将近四千斤重的德国机器重重地撞在了它们脆弱僵化的躯体上。它们被砸碎了,骨骼散落遍地,两个大腿骨、三只手、半个头颅掉进车里,在座位上抽动,发出单调的喘息声和像昆虫一样的嗡嗡声。茱莉把这些东西扔出车外,然后在汗衫上狂乱地擦手。她一边由于恶心而发抖,一边呜咽着说:“哦,天啊!哦,天啊!”

但是我们安全了,茱莉安全了。我们驶过下机门,驶上了高速公路,驶向了广阔的外部世界。在我们的头顶上,乌云还在翻滚着。我看着茱莉,她看着我。天空开始下起了雨,我们两个都笑了。

十分钟后,雨下大了,我们都被淋湿了。这样的天气,坐敞篷车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把顶支起来,只能静静地行驶着,一帘帘的雨砸在我们头上。但是我们没有抱怨,而且努力保持积极的心态。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大约过了20分钟,茱莉问。她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

“是的。”我看着一直延伸到灰暗地平线的路回答说。

“你确定吗?因为我是不知道。”

“非常……确定。”

我不想解释为什么我这么熟悉从机场到城市的路,因为这是我们的猎食之路。是的,她知道我是什么、做什么,但我有必要提醒她吗?我们就不能好好行驶,暂时忘掉某些事情吗?在我想象的明媚世界里,我们不是在暴雨里开车的少女和会走的尸体;我们是法兰克和艾娃,行驶在乡间的林荫道上,而沙沙响的塑料给我们演奏着迷人的音乐。

“或许我们应该停下问问路。”

我看看她,又看看周围衰败的地区。乌云密布加上夜幕降临,周围也都黑了。

“开玩笑呢,”她说,她的眼睛从一绺绺潮湿的头发后面往外瞥着。她往后一仰,把手垫在头下。“需要休息时告诉我,你开车就像个老妇。”雨在我们脚下积成了小水洼,我注意到茱莉有点儿发抖。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夜晚,但她已经浑身湿透了,而且高速公路上的风还在车里回旋。我在下一个出口驶下高速公路,缓缓驶入了郊区一片如墓地般寂静的带栅栏的房子中。茱莉不解地看着我,我可以听到她的牙在打颤。

我慢慢地在一座座房子旁驶过,寻找一个适合过夜的地方。最终,我驶入了一个长满杂草的死胡同,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普利茅斯航海家”牌子旁停住了。我抓住茱莉的手,拽着她走向最近的房子。门锁着,但是那干朽的木门用脚轻轻一踹就开了。我们走进了这个相对温暖的小窝。这家人死去已久,房子里到处放着标有“科尔曼”的灯笼。茱莉点着灯,它们闪闪地发出微弱的光亮,让人感到异常舒适。她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缓慢地游走,看看玩具、餐具,还有一堆堆的杂志。她拿起一个鼓囊囊的考拉熊,看着它的眼睛。“回到了温馨的家。”她喃喃地说。

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个宝丽来相机,对着我照了一张。在这黑暗的地方,闪光灯着实吓人。看见我吃惊的表情,她咧嘴笑了,突然举起相机说:“看着眼熟吗?我昨天早晨在骷髅的会议室里偷的。”她递给我那张还在冲洗的照片。“你知道吗?保存记忆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现在,因为世界正在消失。”她把取景器放在眼上,慢慢转了一圈,把整个屋子都拍了下来。“每一件东西可能都是你最后一次见了。”

我挥了挥手中的照片,一个可怕的图像开始出现。这是我,R,那个自认为活着的尸体,他那灰白的大眼睛盯着我。茱莉把相机递给我。

“你应该多照相,如果不用相机,也应该用脑子。你有意撷取的记忆要比偶然获得的记忆生动得多。”她摆了一个pose,咧嘴笑了笑,“茄子!”

我给她照了相。照片出来时,她伸手要拿,我把照片拽走,藏在我的身后,把我的递给她。她翻了翻眼睛,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歪着头说:“你的肤色好看点儿了,肯定是被雨水冲干净了。”

她放下照片,眯眼看了我一会儿:“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那样的?”

我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样?”

“就是奇怪的灰色,不像僵尸的眼睛,蒙着一层东西似的。为什么你的眼睛是那样的?”

我想了想:“不知道,转化时……发生的。”

她死死盯着我看,都让我感到不自然了。“真是怪异,”她说,“看起来……几乎是超自然的。你眼睛会变色吗?比如说当你杀人的时候?”

我努力没叹出声:“我认为……你在想……吸血鬼。”

“哦,对,对。”她咯咯笑了,抱歉地摇了摇头,“至少那些不是真的,现在怪物太多,很难记录。”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不管怎样……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实际上还有点儿漂亮呢,怪异……但漂亮。”

这或许是我成为僵尸以来听到的最好的赞扬。我像白痴似的盯着她,茱莉没有理睬,漫步走进房子里,嘴里还自顾自地哼着曲。外面狂风暴雨,偶尔伴有雷声。我很庆幸,这所房子的窗户还很完整,其他房子的窗户都被抢劫犯或觅食者砸碎了。在邻居家的绿草坪上,我瞥见几具无头的尸体;但我更愿认为,我们这所房子的主人活着逃出去了,成功逃到了一个体育馆里,甚至逃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在那镶满珍珠的坚固的门后面有着仙乐般的歌声……

我坐在客厅里,听着雨声;茱莉还在房子里悠闲地到处转。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抱着一包干衣服,扔在小双人沙发上。她拿起一条大十号的牛仔裤,把裤腰围在身上,裹了一圈。“你觉得怎么样?”她说,“这使我看起来胖吗?”她扔掉牛仔裤,在那堆衣服里翻,拽出来一团布,好像是条连衣裙。“如果我们明天在树林里迷路,我可以用这个搭帐篷。天啊,这些家伙肯定让某个幸运的僵尸美餐了一顿。”

我摇摇头,摆出一副被逗乐的表情。

“怎么了,你们不吃胖人?”

“脂肪……无生命,废物,需要……肉。”

她笑了。“哦,原来你对用词和食物还挺讲究!天啊!”她把衣服扔在一边,深呼了一口气,“那么,好吧。我累了,里面的床还没太烂,我要睡觉了。”

我在那张狭小的双人沙发上躺下,准备以独自冥思来打发一个漫长的夜晚。但茱莉并没有离开,她站在卧室门口,看了我很长时间。我曾见过这种表情,我准备迎接将要发生的事情。

“R……”她说,“你……必须得吃人吗?”

我心里叹了一声。这些无聊的问题让我疲惫不堪,但怪物什么时候又有过隐私?

“是的。”

“否则就会死?”

“是的。”

“但你没吃我。”

我犹豫了一下。

“你救了我,好像有三次。”

我慢慢点点头。

“从那后你再也没吃人,对吧?”

我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回味这些问题。她说得对,自我见她后,我只是偶尔咬过几口剩余的大脑,除此之外,就没进食了。

她的脸有些抽动,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你在发生些许……改变,不是吗?”

像往常一样,我没说话。

“好吧,晚安。”她说,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被水压弯的、乳白色的屋顶。“你怎么了?”在机场的星巴克里,M一边喝着发霉的咖啡,一边问我,“你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只是在改变。”

“你怎么会变?如果我们始于同样空白的石板,是什么让你改变呢?”

“或许我们不是空白的,或许我们旧日生活的碎片还在影响着我们。”

“但是我们不记得那些生活了,我们也读不了我们的日记。”

“这没关系,不管我们如何到此的,我们现已如此,重要的是我们要何去何从。”

“但我们有的选吗?”

“我不知道。”

“我们是僵尸,我们真的有路可选吗?”

“或许吧,要是我们想要足够坏的话!”雨敲打着屋顶,腐朽的木头吱吱响着,旧沙发垫透过我衣服上的洞刺着我的肉。我在搜索我死后的记忆,回想最后一次这么久没进食是何时。这时我注意到茱莉又站在门口了,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屁股顶着门框,一只脚焦躁地拍打着地板。

“怎么了?”我问。

“嗯……”她说,“我在想,床有点儿大,所以我猜,你是否想……如果你进来和我一起睡,我不会介意的。”我稍稍抬了抬眼眉,她的脸红了。“听着,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把床分你一边。你不觉得这些屋子有些恐怖吗?我可不想在睡觉时被某位夫人的鬼魂吃掉。考虑到我一个星期没洗澡了,我身上的气味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们扯平了,”她耸耸肩,“随你吧。”然后就走进了屋里。

我等了几分钟,然后怀着极大的不确定站起身,跟她走了进去。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像胎儿一样蜷着,身上紧紧裹着毯子。我小心翼翼地躺到床的另一边。毯子都在她那边,但我不需要取暖,我永远保持着室温。

尽管裹着厚厚的毯子,茱莉还在发抖。“这些衣服……”她小声抱怨着,在床上坐了起来。“该死的,”她扫了我一眼,“我要去把衣服晾干,你就……放松,好吧?”她背对着我,扭了扭,脱下湿牛仔裤和上衣。她后背的皮肤冻得成了青白色,跟我的肤色差不多。她只穿着圆点点的胸罩和格子内裤就跳下了床,把衣服搭在梳妆台上,然后迅速钻进被窝,蜷起身子。“晚安!”她说。

我枕着胳膊仰面躺下,眼睛盯着屋顶。我们都紧靠着床两边,中间有四尺的空当。我有种感觉,她在提防我,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生理特性——不管是活是死,不管是男子汉气概十足还是性无能,我毕竟是个男的。或许她认为,躺在一个漂亮女人身边,我像其他男人一样不会无动于衷;或许她认为我会取她身上的东西,认为我会爬到她身上,试图吃掉她。但她又为什么让我躺在这床上?这是个考验吗?对我,还是对她自己?是什么怪异的希望让她这样做?

她渐渐进入梦乡,呼吸平缓下来。几个小时后,她的恐惧已完全消失在了睡梦里。她翻了个身,占去我们之间大量的空间。她现在面对着我,微弱的气息让我的耳朵发痒。如果此刻醒来,她会尖叫吗?我能否让她理解她很安全?我不否认,我们这么靠近,不仅唤起了我杀食的本能,还在我心里激起了更多的欲望。即使有这些欲望,其中有些欲望还很强烈,但我现在想做的就是躺在她的身边。此刻,我最希望的就是她把头放在我的胸口,知足地呼出一口温暖的气息,然后睡去。

现在有一个奇怪的事情,一个僵尸的难题。我的过去是一团迷雾,而我的现在却光彩闪耀,有声有色。这意味着什么?自从变成僵尸后,我用一个旧录音机记录下新记忆,这些记忆微弱、模糊,最后还是忘了。但我可以生动地回忆起过去几天里每个小时的细节,而且很害怕丢失任何一段记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专注,这么清晰?在这阴森的床上,躺在她的身边,我可以清晰地记得从相遇到此时的点点滴滴。尽管我把过去成千上万个时刻像高速公路的垃圾一样丢掉了,但牙关紧闭的我确信: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有时候在黎明前,当我躺在那儿时(尽管我并不是真的需要休息),梦境就会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里闪过。但这不是梦,是景象,我这死气沉沉的大脑做不出这么清晰明亮的梦。通常我都是先吞噬鲜血和神经,才获得这些二手记忆。但今晚不是。今晚,我闭上眼睛,梦境就出现了——一场惊奇的午夜电影。

开场是一幕就餐的场景。一个长金属桌子上放着几样简单的东西:一碗米饭、一碗豆子和一长条亚麻饼。

“感谢主赐予食物。”桌子前方的那个男的说。他双手交叉放在面前,眼睛大睁着,“祝福我们享用它,阿门。”

茱莉用肘轻轻推了一下挨着她的男孩,那男孩捏了捏她在桌子底下的大腿。那男孩是佩里·凯尔文,我又陷入佩里的意识里了。他的大脑没了,生命蒸发了,被吸收了……但他仍在这儿。这是化学回闪吗?难道他的大脑还在我体内消解吗?或者这就是他?难道他还在因为某种原因、以某种方式残留在某个地方?

“那么,佩里,”茱莉的爸爸对他说——对我说,“茱莉告诉我你在农业部工作。”

我咽下嘴里的米饭:“是的,先生,格里吉奥将军,我是个——”

“这不是在餐厅,佩里,这是便饭,叫格里吉奥先生就行。”

“好的,先生。“

桌子旁共有四把椅子。茱莉的父亲坐在首席,我和茱莉坐在右侧,桌子另一头的椅子空着。关于她妈妈,茱莉是这样说的:“我12岁时她就离去了。”尽管我委婉地追问,她也没再透露更多信息。即使当我们欢愉赤裸地躺在我的单人床上,筋疲力尽、虚弱到极点的时候,她也没告诉我。

“我现在是一个园主,”我告诉她父亲,“但我想我就要升职了。我正在争取收获管理者的职位。”

“我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工作不错……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进入你父亲所在的建筑部?我肯定他可以动用更多的年轻人建造那条非常重要的走廊。”

“他是要我去,但,嗯……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建筑部现在不适合我。我喜欢摆弄植物。”

“植物。”他重复了一句。

“我只是觉得,在当今时代,种东西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土地是那么贫瘠,很难从中获取太多,但是当你看到从那褐色的地表冒出一丝绿意时,就会感到十分知足。”

格里吉奥先生停止了嚼饭,他面无表情。茱莉看上去很紧张。“还记得我们东边客厅里的那棵小灌木吗?”她说,“看起来像小树的那棵。”

“是的……”她爸爸说,“它怎么了?”

“您喜爱那东西,别表现得像您不懂园艺似的。”

“那是你母亲的植物。”

“但是就您喜爱它。”她转过头对我说,“爸爸曾是个不错的室内设计师,信不信由你。他用玻璃、金属等现代材料把我们的老房子装潢得就像宜家家居的样品室。但我妈妈受不了,她希望一切东西都质朴自然,像大麻纤维和耐久木料……”

格里吉奥先生的脸绷得很紧,茱莉没注意到他的脸色,也不在乎。

“……所以,为了报复,她买了这株青葱翠绿的灌木植物,把它插在一个大柳条篓里,放在父亲那装修精美的银白色客厅的正中央。”

“那不只是我的客厅,茱莉,”格里吉奥先生插嘴道,“我记得我们对每件家具都投了票,你总是站在我这一边。”

“我那时好像8岁,爸爸,可能喜欢假装住在太空飞船里。不管怎样,妈妈买了这株植物,他们为此争论了一周。爸爸说它‘不协调’,妈妈说要么留下植物,否则她就走——”她暂停了一下。她父亲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争论,嗯,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继续说,“但妈妈毕竟是妈妈,她又迷上了别的东西,就不再浇那植物了。所以当它快死时,你猜是谁收养了那可怜的东西?”

“我不能让一棵死灌木成为中心装饰品,总要有人照顾它。”

“您每天浇水,爸爸。您给它施肥、剪枝。”

“是的,茱莉,这样你才能养活植物。”

“为什么您就不能承认您爱那愚蠢的植物?爸爸。”她对他感到既惊愕又迷惑,“我就不明白,承认了会怎样?”

“因为那很荒唐。”格里吉奥先生不耐烦地说,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你可以给植物浇水、剪枝,但你不能‘爱’一株植物。”

茱莉张了张嘴,要说话,但又闭上了。

“那是一棵毫无意义的装饰物。它待在那儿是在耗费时间和资源。如果有一天它决定死去,不管你怎么浇水都救不活它。把感情寄托在这么没有意义而短暂的事物上太荒唐了。”

屋子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茱莉避开她父亲的目光,戳碗里的米饭。“不管怎样,”她嘟囔着,“我要说的是,佩里……父亲曾经是个园艺师,所以你应该跟我们分享一下关于园艺的故事。”

“我不仅仅对园艺感兴趣。”我快速转变了话题。

“哦?”格里吉奥先生说。

“是的,嗯……比如摩托车。我前一阵修好了一辆宝马R1200R机车,我正在安装防弹装置,为用它战斗做准备,以防万一。”

“这么说,你有修机械的经历。很好,我们兵工厂里当下正缺机械师。”

茱莉翻了翻眼睛,舀了一勺豆子放进嘴里。

“我也在花费大量时间练习射击,我要求学校给我额外的练习,我现在可以很熟练地使用M40狙击步枪了。”

“嘿,佩里,”茱莉说,“你为什么不告诉爸爸你的其他计划?比如说你一直想要——”

我踩了下她的脚,她看着我。

“一直想干什么?”她父亲问。

“我不——我还不……”我喝了一口水,“老实说,先生,我还不确定,我不确定这辈子该做什么。但上高中时,我肯定能想出来。”你要说什么?R大声问。他又打断了这场景,当我们换位时,我向前倾了一下。佩里看看他——看看我——眉头紧皱。

“拜托,僵尸,不是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见茱莉的父亲,而且事情进展得不顺利,我需要专注。”

“情况很好,”茱莉告诉佩里,“我父亲最近就是这样,我警告过你了。”

“你必须专心,”佩里对我说,“你可能有一天也要去见他,你要征得他的同意会比我艰难得多。”

茱莉的一只手捋了捋佩里的头发:“哦!宝贝,别再讨论这些了,这让我感觉被冷落了。”

佩里叹了口气:“是的,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好多了,我长大后就成了一个真正的中子星。”很抱歉杀了你,佩里。并不是我想要杀你,只是——

“别说了,死尸。我理解,那一刻似乎我也想死掉。”

“当我回忆这些日子时,我肯定会想你的,”茱莉伤感地说,“在父亲严厉批评你之前,你还是很冷静的。”

“照顾她,好吗?”佩里小声对我说,“她经历过一些悲惨的事情,保护她的安全。”

我会的。格里吉奥先生清了清嗓子:“佩里,我若是你,我现在就规划。鉴于你有多种技能,你真应该考虑一下接受安保训练。土里长出来的绿色的东西固然好,非常健康,但我们不太需要这些水果和蔬菜。人类完全可以依靠碳质食物支撑一年,而不会有健康问题。最重要的就是保证我们都活着,这就是安保人员的工作。”

茱莉拽了拽佩里的胳膊:“好了,我们非得坐在这儿一直谈这个吗?”

“算了!”佩里说,“这不值得重温,我们去一些好地方。”我们在海滩上,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滩,那些被大海这个艺术大师雕刻千年的海滩现在都在水下了。我们是在一个刚被淹没的城市港口新形成的岸边。地面上龟裂的人行道上堆着一小堆一小堆的沙子。爬满藤壶的街灯高耸出海浪,其中几盏还在昏暗的夜空里闪烁着,一圈圈橘黄的光晕映在海浪上。

“好了,伙计们,”茱莉说着,把一根棒子扔到水里,“测验时间!你们想要怎样度过此生呢?”

“喔,嗨!格里吉奥先生。”我抱怨了一声。我挨着茱莉坐在一根漂浮的原木上,这根木头以前是根电话线杆。

她没理我,却向着诺拉:“诺拉,你先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最终会做什么,我是说你想做什么。”

诺拉坐在木头前面的沙堆上,在摆弄着鹅卵石,她的中指和少了一节的无名指间夹着一根大麻烟卷。她的眼睛是棕褐色的,皮肤是奶油咖啡色。“可能是护士吧?”她说,“治病救人……可能研究出一副药方?我可能从事这个行业。”

“护士诺拉,”茱莉笑着说,“听起来像个孩子的电视表演秀。”

“为什么是护士?”我问,“为什么不做医生?”

诺拉冷笑道:“哦,对,再上七年大学?我怀疑人类文明还能否持续那么久。”

“会的,”茱莉说,“别那样说。但是做护士也不错,护士很性感!”

诺拉笑了,慵懒地扯了扯浓黑的卷发。她看着我:“你怎么想到医生?佩里。那是你的目标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已经见了太多的血和内脏了。”

“那么你想做什么?”

“我喜欢写作,”我像是在坦白,“所以……我想成为作家。”

茱莉笑了,诺拉歪着头:“真的吗?还有人做那个吗?”

“什么?写作?”

“我是说现在还有……图书产业吗?”

我耸耸肩:“嗯……没有,应该没有。好问题,诺拉。”

“我只是……”

“好了,我明白。你说得对,这个白日梦太愚蠢了。罗素上校说,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城市还在运转。所以,除非僵尸学读书……现在可不是进入文学艺术领域的好时候。我最终可能还是要进入安保队。”

“他妈的闭嘴,佩里,”茱莉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人们还在读书。”

“读吗?”诺拉问。

“反正我读,谁在乎有没有这个产业。如果每个人都过于专注自己的事业与理想,而不愿花时间滋补他们的灵魂,那就让他们去见鬼。你就写在笔记本上,然后给我,我会读的。”

“一整本书就给一个人看,”诺拉看着我说,“那还值得写吗?”

茱莉替我作答。“至少他可以把思想表达出来,对吧?至少会有人看。我想这感觉会很奇妙,我就像拥有一小块他的大脑。”她热切地看着我,“给我一块你的大脑,佩里。我想尝一尝。”

“哦,天啊!”诺拉笑着说,“我是不是该给你们腾出空间?”

我搂着茱莉,露出了一副厌世的微笑,我最近已把这微笑练得炉火纯青了。“哦,我的小女孩。”我紧紧搂住她说。她皱了皱眉。

“你想做什么,茱莉?”诺拉问,“你的白日梦是什么?”

“我想做老师。”茱莉深吸了一口气,“画家、歌唱家、诗人、飞行员和……”

诺拉笑了,我暗地里翻了翻白眼。诺拉把大麻烟卷递给茱莉,茱莉吸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我。我摇了摇头,不上她的当。我们都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三个孩子坐在同一根木头上,看着同样的落日,却想着极不同的事情。白色的海鸥飞满了天空,发出阵阵哀鸣。你去做那些事情,R俯下身低声对茱莉说。我们两个又换位了。茱莉抬起头看着我——飘在云端的尸体,就像不安的鬼魂一样漂浮在海面上。她冲我灿烂地笑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她。我知道我所说的话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但我还是说了。你会变得健康、聪颖,你会永生,你会改变世界。

“谢谢你,R,”她说,“你真体贴。你认为当时机到来时,你会放我走吗?你认为你说得出再见吗?”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我必须这样做吗?

茱莉耸耸肩,立马笑了,对我小声说:“耸肩。”早晨,暴风雨已经过去。我仰面躺在茱莉身边,一道道明亮耀眼的阳光穿透空气中的尘埃照射进来,白热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她身体蜷缩着,还紧紧地裹在毯子里。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周边的社区沐浴在春日白茫茫的光线中,空气中只能听到后院生锈的秋千在微风中吱吱呀呀的响声。睡梦中那个冰冷的问题还在我脑中回荡,我不想面对它,但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快就会结束。我会在九点之前把她送回到她父亲那里,事情只能是这样。然后大门将轰然闭上,而我将偷偷摸摸地回家去。我能够让她走吗?这是我遇到过的最难的问题。一个月以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让我留恋、享受或渴望;我知道,即使失去一切东西,我也会无动于衷。我安于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我厌倦了安逸的事情。

当我回到屋里,茱莉正坐在床边。她还半睡半醒着,看上去很虚弱。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就像遭遇飓风后的棕榈树。

“早安。”我说。

她呻吟了一声。我努力克制住不盯着她看。她伸了伸懒腰,弄了弄胸罩带,发出一小声呜咽。我可以看到她每一块肌肉和椎骨,因为她光着身子,我把她想象成没有皮肤了。以我的经验来看,她身体的深层结构肯定也很美。在她体内封藏的部分就像是钟表的零部件,极其匀称,并以令人惊叹的工艺制作,成为难得一见的精巧的艺术之作。

“我们早餐做什么,”她嘟囔着,“我饿了。”

我犹豫了一下:“可能……一个小时……到达……体育馆。但是……需要……汽油,给汽车。”

她揉揉眼睛,开始穿她那还湿着的衣服。我再次努力不盯着她看。她的身体扭动着,身上的肉还在跳动,僵尸的肉不是这样的。

她的眼里突然闪烁出警觉的目光:“该死!我得给爸爸打电话。”

她拿起有线电话,听到拨号声我很吃惊。我想她们那一伙人肯定把维持电话线路畅通视为头等大事。任何以数字或卫星为基础的通讯设备可能多年前就失效了,但是这种依靠地下光缆的物理连接或许会耐久一些。

茱莉拨了号,紧张地等着。她脸上涌现出宽慰的神情:“爸爸!我是茱莉。”

电话那头传来巨大的惊叹声。茱莉把听筒拿远一点儿,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说:通了。“是的,爸爸,我没事,我没事,安然无恙。诺拉告诉了您发生的事情,对吗?”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嘈杂声。“是的,我知道您在找,但是您离得很远。他们的巢穴在奥兰机场,他们把我放在一个屋子里,和一堆死人在一起,那屋子就像个食品柜。但几天过后……我猜他们把我给忘了,我就走出来了。我开着一辆车跑了。我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现在停下车给您打电话。”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没有,嗯,别派人,好吗?我在城南郊区,我几乎——”她等了等,“我不知道,高速公路附近一个地方,但是,爸爸——”她僵住了,脸色也变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爸爸您现在说妈妈做什么?不,您干吗说她?这根本不一样。我是在返回的路上,我只是——爸爸!您等等,听我的行吗?别派人,我正回家,好吗?我有车,我在路上了,我只是——爸爸!”电话那头没声了。“爸爸?”没声。她咬了咬嘴唇,看着地板。挂断了。

我扬着眼眉,有一肚子问题,但不敢问。

她揉着额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R,你自己能找到汽油吗?我需要……想几分钟。”她说话时没有看我。我迟疑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躲了一下,然后松弛了下来。她突然转身,紧紧抱住了我,她的脸埋在我的衣服里。

“我就需要一分钟。”她说着把我推开,又恢复了常态。

我留她独自在那儿。我在车库里找了一个空油桶,然后在整个社区寻找装满油的汽车,准备从油箱抽油。正当我跪在一辆新撞坏的雪佛兰塔荷旁,手里拿着汩汩流油的油管时,我听到远处马达发动的声音。我没有理会,正专注于嘴里刺激发涩的汽油味。桶满了,我提着桶走回到死胡同。我闭上双眼,让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然后我睁开眼,只是在那儿站着,手里拿着红塑料桶,就像拿着一份迟来的礼物。梅赛德斯不见了。在屋里餐厅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我无法把上面的字母拼凑成词。但纸条旁边放着两张宝丽来照片,都是茱莉的自拍照。她伸着胳膊,端着相机,然后对准自己拍的。在一张照片上,她在挥着手,姿势很僵硬,表情三心二意的。另一张照片上,她的手捂在胸前,强忍着脸上痛苦的表情,但眼睛却是湿润的。

再见,R,照片像是在对我低语。时候到了,该说再见了。你能说吗?

我举着照片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揉搓照片,把上面的感光乳胶揉成了一团七彩的糨糊。我打算带走照片,但是,不,我不要把茱莉当成纪念品。

说再见,R,说出来。

我把照片放在桌子上,离开了那房子。还是没说。我开始往机场走。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彻底的死亡?非常可能。经过那场暴乱,干尸们可能会像除掉传染病毒一样把我除掉。但是我又一个人了,我的世界很小,没有什么选择,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用汽车仅40分钟的路程,步行需要一天。我走着的时候,风向变了,昨天的雷雨云又爬了回来。云在我头顶盘旋着,蓝天的部分慢慢缩小,就像一个巨大的相机光圈。我僵硬地走快了些,几乎是在大踏步前进。

我头顶的那一小块天空先是慢慢变灰,然后又变成湛蓝色,最后乌云终于闭合。雨来了,阵阵水流倾注而下;与之相比,昨夜的小雨就像是果蔬产地里柔和的水汽。让我感到完全不解的是:我发现我感到冷。雨水砸在我身上,透过我的衣服,渗入每一个毛孔,让我瑟瑟发抖。尽管近来狂睡,我又感到困了,这已经连续三天了。

在下一个出口,我下了高速公路,爬进了高速路和附近坡道之间的三角景观区域。我穿过灌木丛,躲进一小簇树木中。这是一个由10至12棵雪松构成的小树林,树木布局精美,是为过往的过度疲劳的司机布置的。

我在一棵树下蜷成了一个球,它稀疏的针叶提供了些许遮蔽,我闭上了眼睛。闪电像闪光灯一样在地平线上闪烁,轰隆隆的雷声震荡着我的骨头。我慢慢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和茱莉在747上。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一个真正的梦,不再是重播佩里·凯尔文那东拼西凑的生活片段,这梦完全来自我自己。自从上次在机场里模糊的尝试之后,我的梦的清晰度提高了,但画质还是很粗糙,所有东西都摇摇晃晃的,就像是情节流畅,但摄影技术业余的佩里的故事片。

茱莉和我面对面盘腿坐在云端里亮白的机翼上。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但也就是开敞篷车悠闲兜风般的速度。

“那么你现在做梦呢?”茱莉说。

我紧张地笑了笑:“我想是的。”

茱莉没有笑,目光冰冷:“我猜你在有女生烦恼之前没什么可梦的。你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努力记日记。”

现在我们在地面上。阳光明媚,我们坐在郊区翠绿的草坪上,背后一对过度肥胖的夫妇在烧烤人的肢体。我努力把焦距对准茱莉。

“我在改变。”我告诉她说。

“我不在乎,”她回应道,“我现在要回家了,我要回到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不存在。夏令营结束了。”

一辆长着翅膀的梅赛德斯轰隆隆地在远方的天空飞过,继而又消失了,只留下低沉的轰鸣声。

“我走了,”她说,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切很好玩,但现在结束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避开她的眼神,摇摇头:“我还没准备好。”

“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一个奇迹。”

“不存在什么奇迹。世界有因与果、梦想与现实、活人与僵尸之分,你的希望很荒诞,你的浪漫想法真让人难堪。”

我不安地看着她。

“你该长大了,茱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你也将回到你的位置。事情就是这样,过去是,将来也是。”

她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色獠牙。她吻我,咬破我的嘴唇,咬下我的牙齿,还咬牙切齿地去够我的大脑,像个要死的孩子一样尖叫着。我鲜红的热血让我作呕。我突然睁开眼,站了起来,拂去脸上水淋淋的枝叶。现在依然是晚上,雨水还在拍打着大地。我走出树林,爬上了立交桥。我倚在栏杆上,望着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和远处漆黑的地平线。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砰砰跳动,就像是一股愤怒的偏头痛:你错了,你个该死的怪物;你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出现在立交桥的另一头。他迈着缓慢笨拙但稳定的步伐向我走来,我缩紧全身的肌肉准备战斗。有些掉队的僵尸在游荡了太久后,就会丧失辨别活人与同类的能力;更有甚者,他们如此迷失,以致根本不管是敌是友,都会在任何地点吃掉任何人、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想不出其他的交流方式。我想象着当茱莉停下梅赛德斯辨别方位时,一个这样的家伙吓了她一跳,他污秽的手缠绕着她的脸,咬向她柔软的脖子。当这幅图景在我脑海里跳动时,我就准备把我面前的这东西撕成碎片。

每次当我想到有人要伤害她,我的体内就充满了可怕的愤怒。与这强烈的杀戮欲比起来,杀人和吃人就像友好地闹着玩。

那高高的身影蹒跚地走近了,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我的胳膊垂在我身体的两侧。

“M?”

起初我几乎没认出他。他的脸被撕烂了,身上也是千疮百孔。

“嘿!”他咕哝着。道道雨水从他的脸上淌下来,积在他的伤口上。“咱们……避避……雨。”他走过漏雨的树林,爬下斜坡,来到了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我跟着他走到立交桥下面干燥的地方。我们蜷在土里,身边到处是旧啤酒罐和注射器。

“到这……这……这里……做……什么?”我问他,努力想着词。我一天没说话,大脑都锈住了。

“猜……看,”M指着伤口说,“干尸们,把我赶出来了。”

“对不起!”

M叽里咕噜地说:“去……他的鬼。”说着踢了一下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啤酒罐。“但猜……怎么着?”他面目全非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微笑,“一些……跟我来了。”

我迷惑地看着M:“跟……来?为什么?”

他耸耸肩。“家里……事情……乱了,常规……打乱了。”他用一根手指捅捅我,“你。”

“我?”

“你和……她,空气中……有东西,搅动。”

那九个僵尸站在立交桥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嘿!”我说。

他们晃了晃,叫了几声,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女孩……在哪儿?”M问。

“她叫茱莉。”这句话像热果茶一样从我嘴里滑出来。

“茱……莉,”M有些费劲地重复了一遍,“好吧,她……在哪儿?”

“离开了,回家了。”

M端详着我的脸,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你……还好吧?”

我闭上眼,缓缓吸了一口气:“不。”我远远望着高速公路,望着城市,脑子里冒出一些东西——先是一种感觉,然后是一个想法,再后来是一个选择。“我要去找她。”

六个音节,我又破纪录了。

“到……体育馆?”

我点点头。

“为什么?”

“去……救她。”

“救她逃离……什么?”

“一……切。”

M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在僵尸之间,这种穿透性的目光可以持续几分钟。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不确定。这只是本能的感觉,是一个计划最初始的想法。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目光变得很深远:“昨晚……做……梦了。真正的梦,记忆。”

我盯着他。

“记得……小时候,夏天,奶油……麦片,一个女孩。”他又盯着我,“感觉……什么样?”

“什么?”

“你……感受到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在……说什么?”

“我的梦,”他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就像一个拿着太空望远镜的孩子,“那些东西……爱?”

一阵悸动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这是怎么了?我们的星球要飞转到多么遥远的太空?M在做梦,在恢复记忆,问一些令人惊讶的问题;而我每天都在打破发音纪录。九个不知名的僵尸和我们在一起,站在立交桥上,远离了机场和骷髅们咝咝的指令,站在那里,在等待着……什么。

一块崭新的帆布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要在上面画什么?在这块空白的灰布上,我们涂的第一笔会是什么色彩?

“我会……同去,”M说,“帮你……混进去,救她。”他转头对着等待的僵尸们。“帮忙吗?”他以低沉随意的嗓音问。“帮助救……女孩?救……”他闭上眼聚精会神地说,“茱……莉?”

听到这个名字,僵尸们的晃动加快了,他们的手指抽搐着,眼睛里放射出光芒。M看上去很高兴。“帮助找到……失去的东西?”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帮助……挖出?”

僵尸们看看M,看看我,又互相看了一下。其中一个耸了耸肩,另一个点点头。“帮。”其中一个叫道,他们都呼哧呼哧地喘气,表示同意。

我发现我的脸上溢满了笑容。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怎样做,后果会怎样。但在冉冉升起的希望面前,我至少知道我会再见到茱莉,我知道我不会说再见。如果这些难民令人难以置信地愿意帮忙,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看到的是比一个男孩追女孩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么他们将会帮上大忙。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当我们与这个冷漠刻薄的世界对抗时,结果会如何。

我们逆着高速公路向北缓慢笨拙地走去。雷电似乎也惧怕了我们,向远处的山飘去了。

我们上路了,肯定是在走向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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