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父的大书房里有一本奇大奇重的书,我常常读它,查阅它。在这本无所不包的书里有着许多古老的、美丽的附图——有时候你一打开,它们便鲜明地映入眼帘,有时候你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它们,它们好似中了魔法,不翼而飞。这本书里有一篇故事,我读不懂它的含义,却觉得它美得不得了,我经常把它找来读。
但它也不总在那儿,必须时间碰巧才能把它找到,它有时踪迹全无,躲着不出来,有时又像搬了家,另营秘窟。就是在读它的时候,它也时而和蔼可亲,让人恍若能够会意几分;时而阴阴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阁楼上那道门一样紧闭。那道门后面,听说有时能在天亮前听到鬼魂的声音:吃吃的笑声或沉重的叹息。
这一切都是十足的现实,也是十足的魔幻世界,二者融洽无间,全都属于我。
连外祖父塞满宝贝的玻璃门书柜里的那尊印度神像,也不是永远同一副面孔,同一个舞姿。它有时是一副罕见的、带些滑稽的面容,完全是在陌生而神秘的地方由一些陌生而神秘的人制造出来并加以膜拜所该有的样子。有时它又是一件魔法的杰作,表情微妙,使人莫测高深,它那副永远不知餍足、狡猾、严峻、不可捉摸而又爱捉弄人的尊容似乎故意要逗我发笑,以便有借口来对我报复。它虽然是黄澄澄的金属制的,却会改变眼神,有时候还会斜眼看人。另有些时候,它似乎又是一个无定形的象征,无所谓美丑、善恶,无所谓可笑或吓人,而只是让人想到朴素、古老、无可名状,像一道符,一块岩石上的苔藓或一颗卵石上的花纹,但是在这形象和面容之后,却隐着一位神只,遥不可及,虽然童年的我还叫不出它的名字,我对它的崇敬和熟稔却一点不少于我后来能叫出它的几个名字之后:湿婆是它,毗湿奴,或者上帝、生命、梵天、大我、道、永恒之母也是它。它是天父,是天母,是阴阳,是日月。
在玻璃门书柜里,这尊印度神像的两边,以及外祖父别的柜子里还摆着或挂着各式各样的宝贝:木制的念珠,刻着古印度文字的贝叶经卷,绿玉石雕成的玳瑁,木头的、玻璃的、水晶的、陶土的小佛像,绸的和麻的绣花台布,黄铜制的杯盘,这一切都来自印度、暹罗、缅甸和锡兰,那棕榈岸的天堂之岛,那儿蕨类植物遍布,住着温柔的、眼光似鹿的僧伽罗人。这一切也都还依稀带着海和远方,还有桂皮、檀香以及各式辛辣调料的味道,它们想必都经过了黄皮肤、褐皮肤的手,受过热带的豪雨和恒河水的滋润、赤道烈日的曝晒、原始莽林的阴干。这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外祖父,一个备受尊重、身材魁梧、留着大把白胡子的老人,他博学多闻,比父亲和母亲都更有权威。其实他的财富和权力远不止这些,他不仅拥有那些印度的神像和小玩意儿,还有那些画满雕满魔幻故事和人物的檀木箱以及椰子壳制的器皿,这整间客厅和家里的藏书,他还通晓魔法,饱学而又睿智。人的语言他几乎无一不通,大概会三十多种吧,神的语言,甚至于星星的语言,看来他也在行。他能写能说巴利语和梵语,会唱加纳利、孟加拉、印度斯坦、僧伽罗语的歌,虽然他是个地道的信奉三位一体的基督徒,却会佛教徒的梵唱和穆斯林的祈祷。他在东方炎热的、生活条件恶劣的国度住过几十年,做过各种方式的旅行:坐牛车,乘木船,骑马,跨驴……再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我们的城市和国家只不过是地球上一块蕞尔之地,这世界上还有着成亿的与我们不同信仰的人,他们有自己的风俗、语言、肤色和神只,自己的美德和恶德。我爱他,敬他,又有一点怕他。他是我的万应之神,我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从他和他那个扮成印度神的潘恩那儿我有学不完的东西。这位老人,我母亲的阿爸,总是隐形在一座团团秘密的丛林之中,就像他的面庞隐形在一座白胡子的丛林中一般。他的眼神里不时流露出悲天悯人或风趣的智慧,有时却又闪烁着落落寡欢或罗汉式的促狭。他交游满天下,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同他说英语、法语、印度语、意大利语、马来语,而且往往在一席长谈之后就无影无踪,去继续他们的旅程。这些人或是他的朋友,或是他的使节,或是为他操办什么的人。我知道,从他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那里,我母亲也濡染到几分古老的、不易捉摸的深藏不露。她也在印度生活了好多年,也能说马拉雅兰语和加纳利语,有时还同她的老父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和他一样,母亲也常有那种陌生的、隐隐约约藏着智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