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人研究日本问题的必要
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人,也就不少了。的确的数目,虽然不晓得,大概至少总应该有十万人。这十万留学生,他们对于“日本”这个题目,有什么样的研究?除了三十年前黄公度先生著了一部《日本国志》而外,我没有看见有什么专论日本的书籍。我自己对于日本,也没有作过什么系统的研究,没有较为成器的著作。民国六年,在《民国日报》上面,登过一篇连载四十天的文章,也不过是批评当时的政局和十年来日本所倡的“亲善政策”。离“日本”这个题目还是很远。但是我十几年来,总抱着一个希望,想要把“日本”这一个题目,从历史的研究上,把他的哲学、文学、宗教、政治、风俗以及构成这种种东西的动力材料,用我的思索评判的能力,在中国人的面前,清清楚楚地解剖开来,再一丝不乱地装置起来。但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讲古代的研究呢?读过日本书,既然不多,对于东方民族语言学,毫无所知,中国的历史,尚且一些没有用过工夫,研究日本古籍的力量,自然是不够。讲近代的研究呢?我也不曾切切实实地,钻到他社会里面去,用过体察的工夫。所以要作一部有价值批评日本的书,绝不是现在的我所做得到的。不过十多年来,在直觉上,也多多少少有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察。在目前大家注意日本问题的时候,姑且略略地讲一讲,或者是大家所愿意听的。
你们试跑到日本书店里去看,日本所做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地理、历史各种方面,分门别类的,有几千种。每一个月杂志上所登载讲“中国问题”的文章,有几百篇。参谋部、陆军省、海军军令部、海军省、农商务省、外务省、各团体、各公司,派来中国长住调查或是旅行视察的人员,每年有几千个。单是近年出版的丛书,每册在五百页以上,每部在十册以上的,总有好几种,一千页以上的大著,也有百余卷。“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验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地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作“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了。
我记得从前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有好些个同学,都不愿意研究日本文、日本话。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答我的,大约有两种话:一种说日本文日本话没有用处,不比得英国话回了国还是有用的;一种是说日本的本身,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他除了由中国、印度、欧洲输入的文明而外,一点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值得研究。这两种意思,我以为前者是受了“实利主义”的害,后者是受了“自大思想”的害。最近十年来,日本留学生比以前少了些,速成学生没有了,在大学文科的人,有几个稍微欢喜和日本书籍亲近些。所以偶尔还看见有介绍日本文学思想的文字。但只是限于近代的著述,而且很简单。整个批评日本的历史,足以供觇国者参考的,依然不多见。
我劝中国人,从今以后,要切切实实地下一个研究日本的工夫。他们的性格怎么样?他们的思想怎么样?他们风俗习惯怎么样?他们国家和社会的基础在哪里?他们生活根据在哪里?都要切实做过研究的工夫。要晓得他的过去如何,方才晓得他的现在是从哪里来的。晓得他现在的真相,方才能够推测他将来的趋向是怎样的。拿句旧话来说,“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无论是怎样反对他攻击他,总而言之,非晓得他不可。何况在学术上、思想上、种族上,日本这一个民族,在远东地方,除了中国而外,要算是一个顶大的民族。他的历史,关系着中国、印度、波斯、马来,以及朝鲜、蒙古。近代三百多年来,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更是重要。我们单就学问本身上说,也有从各种方面做专门研究的价值和必要,决不可淡然置之的。
我观察日本错不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我很希望多数人批评我的错。倘若因为批评我的错而引出有价值的著作来,那么,我这一篇小著,也就不为无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