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欧阳修说太宗好名,特别是好身后之名,其间的细故,除了人性的通病无法克服之外,便是得国时的做贼心虚使然。
在传统中国的权谋诈术中,早就有这么一说: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意思是说所谓的手段其实并无正义和邪恶的区分,之所以会有正义和邪恶的差别,主要是因为其行为主体的不同属性造成的。同样是一把杀人的刀,在坏人的手里,就是凶器,在好人手里,就是主持正义的力量。如何让邪恶的行径转正,首先便得把己方的行为包装成正义的行为。唯有把己方的行为包装成正义的行为,方能使自己变成当然的好人。反之,如果自己是一个当然的好人,那么自己的行为自然就是正义的行为。
这大概就是太宗一心向“善”并汲汲于身后善名的缘由了。
其实太宗皇帝一生的最大惭德,除了以非法手段登上帝位之外,便数他对历史的公然践踏。《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七便有这样的一段记载:初,上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对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上曰:“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
太宗要看档案记录,这是对史官独立制度的公然破坏,太宗皇帝为自己找出的破坏理由是“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也就是知错能改或就错改错。
太宗皇帝的理由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谏议大夫朱子奢便委婉上言:“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错,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朱的意思是确保史官的独立性,使史官不至于沦为当权者的吹鼓手,才能确保史书的真实性。
然而,太宗并不理会。于是房玄龄只得与许敬宗等人推倒了原始记录,重新书写。于是唐代的官修《国史》和《实录》不复原来的样子,于是,一个又一个朝代的官修《国史》和《实录》,亦不复有真实的样子。后来的那些个独夫民贼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正自太宗皇帝始,太宗皇帝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为往后的伪历史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头。在这么一件大是大非的政治事件面前,令人遗憾的是,却不见了一向以能言敢谏出名的贤相魏徵的声音。
后来,魏徵的五世孙魏谟为文宗皇帝的起居舍人,正好负责《起居注》的记录工作。文宗皇帝向他索要《起居注》看,魏谟便奏道:“古置左右史,书得失,以存鉴戒。陛下所为善,无畏不书;不善,天下之人也有以记之。”皇帝却说:“不然,我既尝观之。”魏谟说:“向者取观,史臣为失职,陛下一见,则后来所书必有讳屈,善恶不实,不可以为史,且后代何信哉?”于是,这位并无多少贤名的君主就此便打消了再次观看《起居注》的念头。
在对待史官的独立性工作的尊重上,号称贤君的太宗皇帝还不如他那位碌碌无为的后代子孙;在确保史官的独立性工作上,号称贤相的魏徵同样不如他那位籍籍无名的后代子孙。
因为有唐太宗那样的大明君肇其始,后来的效法者更有藉词了,太宗皇帝碰得,别人自然也碰得,独裁者们的身后声名,从此无须仰赖他人了。自宋代开始,史官们无一例外,均将《起居注》进呈皇帝本人御览,后来这样的讨好还成为一种制度性的仪式。明代的皇帝则直接参与《起居注》的指导工作,清代亦如是,可以说,到明、清两代,所谓的《起居注》,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帝王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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