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第一章 众妙之门(2)

更正确地说,道就是本质与起源、归宿。你只要有本质的观念、起源与归宿的观念,你就已经有了道的观念。你怎样称呼它,称之为道或德或罗各斯(理念、理性或基督教所认定的与神同一的道)都没有关系。

而寻找本质、起源与归宿的冲动是非常平常与自然的。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一块石头、一粒种子、一颗天上的星星或者陨落的流星,都会引起人们追问本质、起源与归宿的兴趣。最后呢?就出现了终极关怀或者终极追寻了。

而按照老子的思路,只要有终极追寻就有道。如果你是拜火教,火就是你心目中的道;如果你是生殖器崇拜,生殖器就是你的道。

大道的魅力不在于传播它的人即老子的神灵奇迹,而在于它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载的性质。它导致的不是对于人格神或神格人(圣徒、上帝的儿子或者佛陀等)或神格物(如上面所说的火、生殖器等)的崇拜,而是对于神性概念大道的崇拜与探求。这样,道这一概念的神性,就与完全的宗教区别开来了。而它的至上性、终极性、主导性、本源性与归结性,又在无限的远方趋向于宗教。它与宗教是两条通向无限的平行线,而根据微积分的原理,两条平行线趋向于相交在无限远处。

在老子提出道的问题的同时,又用同样的句式、同样的说法提出了名的问题,一个是道可道,非常道;一个是名可名,非常名,这不是偶然的。因为老子的寻道是遵循着名的系统、概念的系统、命名的系统与方式来最后体悟到、找到了大道的。他没有在异人或者圣人中寻找神祇,没有在传教者、苦行者、善行者、劝善者、灵异者或自行宣布自身已经成神成佛或至少已经与上帝通了话的人中寻找神祇,寻找世界的本源与主宰。他也没有在奇迹或者奇物中寻找神祇。他是顺名——概念、概括之藤,摸道即本源与主宰之瓜。他硬是摸出道——命名出道来了。

可以理解这样的思路,这样的思路对于国人来说,顺理成章:请看,人的命名是人。人与牛马羊猴等合起来命名为动物,再与树木花草等一起命名为生物。生物与金木水火土等无生物合起来命名为万物。与怪力乱神梦幻,与人的心、意、爱、怨,与种种人文存在等合起来命名为万有或众有。再概括一步便是有,而有的反面与有的发展结局或有的产生以前是无,是死亡、寂灭、消失、空虚……然后万物万象的有与无的相悖相通相生相克,综合起来就是大道。大道是至上的概念,是顺名摸终极的果实。这是一个思索推理概括体悟的过程,是一个智慧与想象相结合的过程,是一个相当合理的与有说服力的过程,是一个基本上防止了牵强附会与群体起哄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缺憾是比较模糊抽象,不像找到一个能成为佛的王子,或者一个本是上帝的儿子背起十字架的献身者、牺牲者那样生动直观感人。

而与这个概念道最靠近的、最最能体现这个本质概念的是另外两个同出而异名的概念:无与有。一切的有都来自无。一切的有都会变成无。一切的无都可能产生有,一切的无都会接纳有。一个人生了,他从无的王国进入了有的王国。一个人死了,他从有的王国进入了无的王国。无就是天国,无就是永恒,无就是万物的归宿。无又是有的摇篮,无是有的前期作业。一个人年岁渐老了,他从幼小与年轻的过程进入了无幼小与无青春的过程了,也就是进入了有成熟、有老迈的过程了。

无是有的无。有是无的有。绝对的无的情况下,什么都没有了吗?什么都没有了,谁来判定这个无呢?既无主体也无客体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无的观感与解说乃至想象呢?

所以我始终不赞成对于高鹗续作《红楼梦》的批评,说他没有写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干净到所有贾府的人、有关的人死光灭绝的程度,还有什么悲剧感呢?

无可以是有,至少有一种对于空无的感受与慨叹、思考与判断。如说一个生命个体的疾病已经无药可医,无法挽救,那就说明此人的病已经有了重要的结论、根本的判断,已经有了料理后事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这是抽象的思辨。这也是智慧的享受。这需要思辨力、想象力,也需要感悟、感觉、神性的追求与信仰。

在《老子》的开头,老子还提出了一个极其超前的大问题:关于语言表达的局限性,关于语言的力不从心,关于语言的大众化、适用化、通俗化与浅薄化。用语言小打小闹可以,用语言描述深刻与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大道、大名、玄想、众妙,就不行了。说出来的都一般。不说就更难被人理解。只能够是意在言外,只能够是尽在不言中,只能够是心照不宣,只能是得意忘言,只能依靠你的悟性、你的灵气、你的智慧、你的澄明通透的心胸、你的默默的微笑、你的缓缓摇着头的喟叹。啊,你已经靠拢于大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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