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捡回来了一条命,终于带着它回家来了。
由于自己的幼稚、固执、迷信“疥癣之疾”的说法,竟走到了向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地步。也许是因为文件盖的图章不够数,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又溜达回来,住进了三〇一医院。这一所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院,把性命奇迹般地还给了我,给了我一次名副其实的新生。
现在我回家来了。
什么叫家?以前没有研究过。现在忽然间提了出来,仍然是回答不上来。要说家是比较长期居住的地方,那么,在欧洲游荡了几百年的吉卜赛人住在流动不居的大车上,这算不算家呢?
我现在不想仔细研究这种介乎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之间的学问。还是让我从医院说起吧。
这一所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称之为超一流,是完全名副其实的。我相信,即使是最爱挑剔的人也决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从医疗设备到医生水平,到病房的布置,到服务态度,到工作效率,等等,无不尽如人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初搬入的时候,心情还浮躁过一阵,我想到我那在燕园垂杨深处的家,还有我那盈塘季荷和小波斯猫。但是住过一阵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觉得住在这里就像是住在天堂乐园里一般。一个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都像是天使,幸福就在这白色光茫里闪烁。我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生活。约摸一个月以后,病情已经快达到了痊愈的程度。虽然我的生活仍然十分甜美,手脚上长出来的丑类已经完全消灭。笔墨照舞照弄不误。我的心情却无端又浮躁起来。我想到,此地“信美非吾土”。我又想到了我那盈塘的季荷和小波斯猫。我要回家了。
回到朗润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韩愈诗:“黄昏到寺蝙蝠飞。”我现在是:“黄昏到园蝙蝠飞。”空中确有蝙蝠飞着。全园还没有到灯火辉煌的程度。在薄暗中,盈塘荷花的绿叶显不出绿色,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独有我那小波斯猫,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坐下惊愕了一阵,认出了是我,立即跳了上来,在我的两腿间蹭来蹭去,没完没了。它好像是要说:“老伙计呀!你可是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想呀!”我一进屋,它立即跳到我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