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手稿》第一章(6)

他脑子里没法摆脱巴别尔的小说。他注意到巴别尔摊开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极轻微地颤动着,好像里面通着一股微弱的电流。突然间帕维尔震惊了,因为他意识到在他脑海里漂浮不去的小说正是从那只手,那些手指间流淌出来的。他可以想象那几个能够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里瞥见生命走到尽头的托尔斯泰的幸运旅客,他们的心里一定也是同样夹杂着敬畏和难以置信。

外面走廊里传来了钥匙轻微的、有节奏的丁当声。卢比扬卡的监狱条例规定,卫兵和囚犯必须宣告他们的出现——要么用这种方式,要么用舌头发出咔哒声——这样任意两个囚犯都不可能出现偶遇的情况。这是在秘而不宣中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机构,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不过尽管他尽量不闻不问,有些故事还是慢慢地流到帕维尔这里,就好像水从一口被下过毒的井里渗出来一样。曼德尔施塔姆,在长达数月的虐待后身体已孱弱不堪,他用刮胡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卫兵们冲进他的囚室时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自己写的诗句。皮利尼亚克,在刽子手拿手枪枪管顶着后脖子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瘫靠在冰冷的地下室墙上。等一下,等一下。

帕维尔问:“您还要茶吗?”他注意到作家的手指已经不再颤动。

“是的。”

帕维尔在为作家添加茶水的时候,巴别尔踟蹰地说道:“我在想能否批准我写一封信。给我妻子的。”

有一点茶水不小心溅落到杯子外面。“对不起。”帕维尔说。

“求你了。这封信会让她宽心的。”

“不可能的。”帕维尔停了一会儿说。一早上都消散不去的倦怠之意突然压住了他的心脏。“如果那是可以批准的——”他把茶壶放回电茶炊上,“咔”的一声,差点又溅出一些茶水。“抱歉,同志。”这个词——在现在的情形下是不可饶恕的——已经说出了口,帕维尔想拦都拦不住。同志。他又紧张地补充道:“要知道,这并不是我愿不愿意帮助您的问题。我愿意。我自己也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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