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解人》王朔——躲避崇高(2)

我们大概没有想到,完全可能有另外的样子的作家和文学。比如说,绝对不自以为比读者高明(真诚、智慧、觉悟、爱心……),而且大体上并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太高明之物的作家和作品;不打算提出什么问题更不打算回答什么问题的文学;不写工农兵也不写干部、知识分子,不写革命者也不写反革命,不写任何有意义的历史角色的文学——即几乎是不把人物当做历史的人社会的人的文学;不歌颂真善美也不鞭挞假恶丑乃至不大承认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区别的文学;不准备也不许诺献给读者什么东西的文学;不“进步”也不“反动”,不高尚也不躲避下流,不红不白不黑不黄也不算多么灰的文学;不承载什么有分量的东西的(我曾经称之为“失重”)文学……

然而这样的文学出现了,而且受到热烈的欢迎。这几年,在纯文学作品发行疲软的时刻,一个年轻人的名字越来越“火”了起来。对于我们这些天降或自降大任的作家来说,他实在是一个顽童。他的名言“过去作家中有许多流氓,现在的流氓中则有许多是作家”(大意)广为流传。他的另一句名言“青春好像一条河,流着流着成了浑汤子”,头半句似乎有点文雅,后半句却毫不客气地揶揄了“青春常在”“青春万岁”的浪漫与自恋。当他的一个人物津津有味地表白自己“像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的时候,他完全消解了“诡计多端”四个字的贬义,而更像是一种自我卖弄和咀嚼。而当他的另一个人物问自己“是不是有点悲壮”的时候,这里的悲壮不再具有褒义,它实在是一个谑而不虐或谑而近虐(对那些时时摆出一副悲壮面孔的人来说)的笑话。他拼命躲避庄严、神圣、伟大,也躲避他认为的酸溜溜的爱呀伤感呀什么的。他的小说的题目《玩的就是心跳》《千万别把我当人》《过把瘾就死》《顽主》《我是你爸爸》以及电视剧题目《爱你没商量》,在悲壮的作家们的眼光里实在像是小流氓小痞子的语言,与文学的崇高性实在不搭界,与主旋律不搭界,与任何一篇社论不搭界。他的第一人称的主人公与其朋友、哥们儿经常说谎,常有婚外的性关系,没有任何积极干社会主义的表现,而且常常牵连到一些犯罪或准犯罪案件中,受到警察、派出所、街道治安组织直到单位领导的怀疑审查,并且满嘴俚语、粗话、小流氓的“行话”直到脏话。(当然,他们也没有有意地干过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或严重违法乱纪的事)他指出“每个行当的人都有神化自己的本能冲动”,他宣称“其实一个元帅不过是一群平庸的士兵的平庸的头儿”,他明确地说:“我一向反感信念过于执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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