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射与回归即潜气内转,说明场的中心诗的核心是那发出能量的源泉即诗人的心。有直接的回归,如黄世中先生所分析的《夜雨寄北》式的往复循环,今日之巴山夜雨,在诗人心中虚转为他日的回忆与谈话题目。有间接的回归,如一些无题诗首联与尾联之联结直通。同时每个意象每个典事,都既是人生的风景又是内心的回转。这里,景即是心,心即是景。这里的景心关系与一般写景文字的寓情于景见景生情不同处在于,后者是景实情虚,因景而情,而李诗是心灵为源为核心,派生投射为意象与典事,为特殊的风景。
纯粹也者是指义山在这类诗里基本上淘洗干净了“身外之物”,淘洗干净了语言与心灵之隔。你在这些诗的本文里很难找出“本事”,硬找出来也牵强片面,煞风景得厉害。当语言失去了表现“本事”的功能变得不可解了以后,反而焕发出来它的言外之意,反而表达了常规语言无法表达的内心世界。纯诗本来是无法写也无法读的,因为它排斥着常规语言。义山这一类诗的最大成就之一是他直观地捕捉住了掌握着了语言的最高层次——超语言。关于这方面的理论请参阅鲁枢元的专著:《超越语言》。
心灵场结构与一般的线性结构之间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无线无序也者,不是漫无次序之意,而是指它的“序”的灵活性可变易性与立体性。更准确一点,这些诗应该说是无序中的有序,有序中的无序,无线中的有线,有线中的无线。例如《锦瑟》,强硬解来无大难处:首联,兴而思之;颔联,思而迷茫难托;颈联,因有而无,从无而有,荒漠中不无温暖,温暖中终于荒漠;尾联点明“追忆”与“惘然”。草蛇灰线,有迹可求,此诗绝非故弄玄虚的天书。但由于迹似有似无,求起来往往各执一词,借题发挥,难得原意,强加于诗人。不若明白其为心灵场结构而以心解之,拥混沌而拒凿窍,得潜气而弃小儿之所谓明白,不损诗情诗意诗美也。
现将《锦瑟》一诗的心灵场结构图示如下页:图中实线是意,箭头代表走向或出自心灵。直写心者靠近诗心。虚线是心理能量,亦分内外与远近,大体而已,不可较劲求甚解。
这也算是解剖麻雀。扩而大之,不仅一首一篇,而是这许多首诗构筑了李义山的完整的心灵场。它们是许多首不同的诗,却又是同一个寥落的李商隐的心灵场。既然是心灵场,既然不是记叙或议论的线性结构,这些诗之间就存在着更多得多的同一性,可交流性,可替代性,互补性,互证性;这也是与他人他诗大不相同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是以线性思维语法思维逻辑思维的定式去与作者较劲,去与李义山的美极婉极深极的臻于绝对的诗歌较劲,而是以感觉体贴徜徉于义山的心灵风光之中,转此一念,处处皆活,应能如行山阴道上,美景应接不暇也。而到了彼时,种种分析,连同这篇旁门左道的文字与“图形”,对于义山的极生动极有味的诗篇来说,便都如佛头着粪,弃之如敝屣可也。我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