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行路难》写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的“行路难”之后,结尾却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杜甫的《不见》,写过李白的“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以后,结束于“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当然,杜甫诗中有大量结尾是沉重的)。白居易的一首非常沉郁的诗《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下邽弟妹》:“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写到这里,可谓步步紧逼,沉重得要塌下来、压下来了,结尾两句却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虽然不得相聚,却能通过明月而互相交流,“一夜乡心五处同”,于无可奈何之中得到了与明月认同并使乡心互相认同的安慰。而义山呢,常常在怅惘寥落无限之后,于结尾两句再下血泪辣手,再给人的心灵以惨痛的一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者是余音袅袅,使有限的伤感弥漫于无限的时空,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与“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重过圣女祠》),寓悲凉于无迹无形。
从以上的比较分析不难看出,作为一个诗人,李商隐常常深入地钻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自己的身世与情感的“寥落”“惆怅”境况十分敏感,又十分沉溺于去咀嚼体味自己的“无端”的“寥落”与“惆怅”。他似乎有一种自恋的情结,有一种并非分明可触的难言之隐,使他生活在自我的忧伤心绪里,从而与天与人都呈现不同程度的疏离。他的“独自归”“独背寒灯”使他难于和外界相通,他的难于相通使他更加常常感到孤独。这样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使他对自己的境遇和不幸更加自怨自怜。自怨自怜的结果当然会使一个敏感、多情、聪明而又抑郁的诗人更加失群寡欢。他的诗中绝少畅快淋漓,哪怕是佯狂癫放。他很少洒脱超拔,哪怕是自欺自慰。他更少踌躇意满,哪怕是扮演一个求仁得仁的悲剧式的英雄。他经常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什么都无法再寄予期望。这样,大自然的细雨冷雨暮雨夜雨,就常常成为他的细密、执著、无端无了、无孔不入的温柔繁复而又迷离凄婉的忧伤的物化与外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