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诗是真情的流露,这是绝对无可怀疑的。但这种流露毕竟不是擦一下眼角、叹一口气,里面包含着许多形式,许多技巧,许多语言试验、造句试验,许多推敲锤炼。近几年的新诗,其实也是很致力于这样做的,如舒婷、傅天琳的诗。至于一首耐咀嚼的诗,如《锦瑟》,甚至能够产生一种驱动力,使读者继续为之伤脑筋动感情动文字不已。这简直是一种物理学上不可能的荒谬的永动机。当然,不仅《锦瑟》是这样。但《锦瑟》尤其是这样。同属玉溪生的脍炙人口的《无题》诸首,请读者试试如法炮制一下,远远达不到这种效果。这说明《锦瑟》的诗语诗象,更浓缩,更概括,更具有一种直接的独立的象征性、抒情性、超越性和“诱惑性”。而李商隐对这些诗句的组合,也更加留下了自由调动的空间。
第四,笔者“改作”的一首歪诗,两首非牌性(套用音乐上的“无调性”一词)辞章,不妨可以作为解诗来参考。即通过这样的“解构与重构”,可以增加我们对原诗的理解。例如本诗首句,历代解家皆以“锦瑟无端”或“五十弦无端”解之,即认定“无端”是说的锦瑟、弦,这样解下去,终觉隔靴搔痒。试着组合一下“无端惘然”“无端追忆”“无端此情”“无端春心”“无端晓梦”乃至“无端沧海”“无端月明”“无端日暖”“无端玉烟”……便觉恍然:盖此诗一切意象情感意境,无不具有一种朦胧、弥漫,干脆讲就是“无端”的特色。看来,此诗名“锦瑟”,或是仅取诗的首句首二字,是“无题”的又一种;或是以之起兴,以之寄托自己的情感。而这个题的背后,全诗的背后,写着美丽而又凄婉的两个字,曰“无端”也。此诗实际题名应是“无端”。“无端的惘然”,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情绪,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意蕴,在你进行排列组合的试验中,没有比这两个词更普遍有效的词了。这么说,这首诗其实是写得极明白的了。
再如庄生梦蝶,望帝化鸟,典故本身是有来有历有鼻子有眼的,用来表达一种情绪,其实不妨大胆突破一下。庄生春心,庄生明月,庄生沧海,庄生锦瑟,庄生蓝田,庄生烟玉,庄生华年,庄生杜鹃,为什么不可以在脑子里组合一下、“短路”一下呢?如果这样的“短路”能够产生出神秘的火花和爆炸来,那又何必惧怕烧断语法与逻辑的低熔点“保险丝”呢?这不是对本诗的潜力的新开拓吗?
再以锦瑟做主语吧,锦瑟梦蝶,锦瑟迷托杜鹃,锦瑟春心,锦瑟晓梦,锦瑟沧海明月,锦瑟日暖玉烟……
这是一个陷阱。这是一种诱惑。这是锦瑟的魅力。这是中国古典的“扑克牌”式文学作品。这是中华诗词的奇迹。这是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这也是一种感觉,一种遐想,一种精神的梦游。这又是一种钻牛角的苦行。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野狐禅。
走远了。魂兮归来!
199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