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解人》再谈《锦瑟》(5)

这样的诗也同时是汉语的奇妙性的例证。汉语不是以严格的主谓宾结构,以语法的严密性为其特征,而是以其微妙的情境传达乃至描绘为其特征的(可参看张颐武发表在《钟山》今年三期上的一篇文章)。杜甫诗有句:“幼子绕我膝,畏我复都去”,解释也是聚讼纷纭。换一种动词有人称变化、名词有主宾变化的语言,就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产生疑问的诗句。起码对于诗来说,这难道是汉语的弱点吗?换一种语法严密,各种词随着它们在句子中的语法地位而严格变化的语言,还能有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例如,还能有《道德经》或者《锦瑟》吗?

这种大跨越的非逻辑非顺序结构造就了奇妙的意境诗境,也带来了一定的随意性。这里说的随意性只是叙述事实,不含褒贬。例如,起码按现代汉语读法平仄上韵脚上没有不一致处的《无题》——“相见时难”一首,让我们拿来与这首诗掺和起来重新排列组合一下吧,我们可得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首;亦可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首。如果不考虑对仗,甚至于可以掺上别的义山《无题》七律中的诗句,另集几首,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弦一柱思华年。身无彩凤双飞翼,蜡炬成灰泪始干。曾是寂寥金烬暗,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锦瑟无端五十弦。”这些新排列的诗虽不无勉强,毕竟仍然像诗。这里形式的完整统一与感情的相通起了巨大的作用。古诗搞集句令人成癖,不知道算不算“玩文学”的一种该批该判的恶劣倾向?联系到具有现代派慧名的“扑克牌”小说,不又是我中华古国早已有之了吗?能有什么启示么?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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