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种种演变的结果是悲剧,有情人难成眷属,无情人互相折磨。最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限柔情,归于大荒。对于通灵宝玉来说,“石兄”来说,情不过是一段“污染”。
政的种种演变的结果是衰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再来十个贾政十个凤姐十个探春也不行,因为贾府从里头就腐烂了。腐烂是衰亡的根本原因。富贵又是腐烂的根本原因。哗啦啦大厦将倾,气数尽了!
在这种腐烂的过程中,情也变成了一种腐烂的因素。因为对于以守卫弘扬家业为目的的“政”来说,情不但是可有可无的,而且常常是一种奢侈,一种懒散的养尊处优的表现,一种心灵的非建设性的旁骛,一种对于纲纪道德的悄悄的破坏。当然,情又是对腐烂对虚伪不近人情的德与烦琐的、弊病百出的管理的对抗因素。如果大家都忙于管家,不但生活了无乐趣,而且这个家只能更混乱更纷争,垮得更快。然而这种对抗不具建设性只有破坏性。宝玉的出现本身就是大厦将倾的征兆。化灰化烟一阵风吹散不但是情的结局也是政的结局。
从“政”的观点来看,这种情也是要不得的。所以要打宝玉,逐晴雯,抄检大观园搞抄家,但这些措施丝毫不能起延长贾府富贵寿命的作用。
凤姐的功过很难说清。一百○五回、一百○六回贾府事坏,被抄家,其中重利盘剥与包揽词讼两条罪状就是王熙凤搞出来的。所以一百○六回的回目是“王熙凤致祸抱羞惭……”。但贾家的衰败却是大势所趋,如果没有凤姐,这家政的机器就更无法运转,贾母、贾敬、贾赦、贾政、贾琏、贾珍、宝玉诸人,没有一个顶用的,唯有一个尽忠报主而且预见到这种危难并且痛切进谏的就是焦大,而焦大进谏的结果是被灌马粪——没有割声带,就算便宜了他呢。
两个焦点,两个主题,各有千秋。《红楼梦》是“风月宝鉴”,是“情僧录”,着眼在情。宝黛“爱情主线”说,也因着眼于情。而《红楼梦》是“理治小说”,是“兴衰史”乃至“阶级斗争史”,着眼于政。说“百科全书”,中心仍然是“政”。表现于《红楼梦》中的极丰富多样的人际关系,说到底也是“政”。两个焦点的解释都对,对两个焦点的把握却未必平衡。喜欢读爱情小说的年轻人未必对凤姐管人管钱管物及探春搞承包责任制感兴趣,越剧《红楼梦》也只是一出爱情悲剧。《黛玉葬花》《黛玉悲秋》《宝玉探晴雯》都有京韵大鼓段子,却很难编写演唱《凤姐协理宁府》或《探春理家》。毛主席说第四回是全书的总纲,侧重点当然在于兴衰理乱而不在于风月。“政”也有动情的地方,衰败抄家一节仍可使读者欷歔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