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启示录》四、关于贾宝玉(6)

谶语、异兆、神秘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第二十二回的情节安排略显生硬。当然,写宝玉青春期思想的不稳定,变易性也还有点意思。宝钗批判说:“……道书机锋,最能移性……”表达了对防止异端思想的必要性的足够认识。至于通过灯谜,再暗示一下几个人物的悲剧结局,也有与太虚幻境中的判词、曲文相呼应的效果,不过并不精彩就是了。贾政为之而悲,就更不动人。这里反映了《红楼梦》结构上的一个难处。作者写起日常生活来,比实还实,比现实主义还现实主义。从总体发展来看,作者的情感体验的总和中却又充满着宿命、荒谬、梦幻、虚妄的感觉。写得过实的时候,作者忍不住提醒读者,原来都是一场梦,都是天生注定、无可挽救的悲剧,都是浓重的阴影下面的叽叽喳喳、争争闹闹,作者不能不时不时地插入一些谶语呀、异兆呀、神异呀……插入一些超自然超现实的契机,以免读者被作者成功地引到大观园中,流连忘返,忘了从大观园中跳出来,忘了这一切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境!作者一只手把你引到大观园中,一只手又要把大观园打碎而把你这个读者的灵魂拯救出来,所以他时而自然,时而生硬,时而巧妙、时而笨拙,时而新鲜,时而陈腐地插入一点超自然超现实的东西,以使石头幻化、太虚幻境诸说不致在大篇写实大篇生活实事的展现中干涸消失,像一条河在荒原中消失干涸一样。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亦应做如是解。这一回的内容更加缺少新意,孤立地看实无所取。还给人一种“欲加赵姨娘之罪,何患无辞”之感。但它再一次把读者的眼光拉向青埂峰无稽崖大荒山,拉向原生的、失去了空间与时间的意义与确定性的自然,拉向“色”的无可比拟的参照系——“空”。有这个参照系,红楼生涯方是“梦”,有这个参照系,活生生腻歪歪的宝玉仍然是一块无才不得补天的石头。没有了这个参照系,甚至这本书会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的仍带吹嘘色彩的回味,是“我当年阔多了”的吹牛。以灭亡做铁的前提写生活,以神秘做前提写人事,以失落或者背叛做前提写热恋,以“跳出来”做前提写圈里,以拉开间距做前提追身写迫近写,这就与一切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不同了,这就有点“现代”了。

只是在这一章里,宝玉和凤姐有了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利害,而把他们俩联系在一起,反映的是赵姨娘的观感。王熙凤与贾宝玉两个人,一个享受权柄,一个享受宠爱。也可以说,两个都享受宠爱——能被宝塔尖上的贾母动辄称做“猴儿”,这是何等地被欣赏被信任!性格志趣政见完全不同的人也会被对立面紧紧拴在一块儿,此一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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