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当然不是“现代派”,但是此书由于对生活的忠实,对作家自我特别是他的艺术感觉的忠实,使它在诸多方面与中国的传统章回小说演义小说话本小说不同。中国传统小说的几个基本模式——“才子佳人”模式,“清官”模式,“忠臣遭诬终于昭雪”的模式等——根本罩不住他,而这些模式甚至对我国当代作家中的某些人仍然极其有效。中国传统小说的教化主旨——诸如忠孝节义之类,也管不住它,当然不能说《红楼梦》是什么教化小说,虽然它尽力至少在字面上不去违背。事实上此书是对小说教化模式的一大突破。结构上,它也突破了以情节主体组织全篇、与每段搞点悬念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来自评话的结构方法,它比一切其他传统小说都要丰富得多,自由得多,放得开得多。
秦氏姐弟,可卿与秦钟在全书中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们身上放射着一种独特的与原生的美丽与邪恶相混合的异彩。王熙凤也是又美丽又邪恶,但凤姐的美丽更多的是后天的,是一种智慧的乃至政治性的又美丽又邪恶,而秦氏姐弟的美与恶却是生理性的,是与她与他的生命存在、生命形式与生命本质不可分离的。对于秦可卿,论述推理车载斗量,这里不拟赘叙。关于秦钟,这里多说几句。
早在第五回“神游太虚境”前后就提到了秦钟。“袅娜纤巧、温柔和平”的秦可卿安排宝玉到自己屋里睡中觉。一个嬷嬷质疑:“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的房里睡觉的礼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上月……我那个兄弟来了……”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虚晃一枪,秦钟并未出场,宝玉已经遥相思念,油然而生兴趣了。是爱姐及弟吗?这谈话发生在走向秦氏卧房的路上。是府里生活的寂寞使然么?是宝玉的一种朦胧散漫而又充溢泛滥的情(欲)的表现么?
及至第七回,宝玉随凤姐到宁府,与秦钟相见,见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宝玉“心中若有所失,痴了半日……自思道:‘……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这段写得有些个奇处,对秦钟的外貌产生好感也罢,何感慨至此自谦自贬至此,何其“言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