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家书(1966-1976)》我即永远感到恐怖(1)

我即永远感到恐怖

小弟、之佩:

什么时候返回自贡,红红近来怎么样,我们都想知道。抽时间来点信给妈妈好。从信中,我们也可以得到些力量。信寄家中。星期天大弟回来,晓平也来,同吃了顿午饭,谈了些“大联合”事情。中小学多已上课,一般上二小时,学语录和数学。别的一时还说不到。在报刊上,也见有提出“语文课”拟目的,只是一种建议,不可能即见诸实行。大学部门,据大哥说,也在商讨中,具体实行总还要些时间。报刊上说,最好是边教边改。教师可不大好教!各校情形不尽相同,估计理工科或者比较好办,文、史、哲、政、法,不大好开课。报刊上也未提起过。听大哥说,大专院校有了五个大联合,大哥的学校拟定为第六位。北京市大专院校一共五十八所,如何来个联合大跃进,就十分好!外省市事多隔绝无知,本市事也并不明白具体,只能读读大小报刊,得知大略而已。总形势是大好的,中央首长谈话中已一再说及。是主流。支流会有曲折反复,也是必然情形。

我本已参加学习小组,一个月后忽又停顿。可能是革委改组,将打散各战斗组,各自归入科股,由各科股推选代表,成立新的委员会。另一方面,则在整顿阶级队伍,清理反、坏、特、叛。似闻也已经搞出了些叛字号人。传说总理将抓各部大联合与斗、批、改。传闻如可靠,有些方面的人,解放或可快一些。二姨父已在受鼓励亮相。大表哥在写检查,有可能年底或一月内能解决。我们这方面,本来是最先加入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正起始在组中作自我批评,一停顿,又待重新布置了。

近来心脏不好,也影响到心情。机能衰退,医生一再警告要小心。也只能尽可能保护着,不在饮食上出事故而已。外缘较大冲击一来,还是不可免会完事。人究竟到了年龄。向达先生身体平时比我好得多,病三天,就完了。我能支持得住,主要是无嗜好,生活比较有节制,算来六十岁后且比五十岁前还好一些。近廿年所学种种,在新社会似乎已无多大用处。群众对我已够好。可是去年八月一次廿来人小会一嚷后,我即永远感到恐怖。世嘉父亲①经常在万人会上斗批,还不在乎,真是习惯成自然!最最可惜,即把一点工作信心全嚷掉了。因为一切努力本来是为他们打基础,便于将来他们用这点基础功作垫脚石,向上向前走去,一吼什么都完了。我素来即能“任劳”而不善于“任怨”,能“处常”而不善于“应变”。比如古绸缎十万八万搁在库房里,五十年来无人整理,有的且搁了四五百年,谁也叫不出名字,不明白用途,时代更难详悉。我是国内唯一来作调查研究而取得发言权的一人。前年在政协还建议国务院,从周口店附近上方山一古庙中,调了千七百种不同材料来京,东西已到故宫。由我来整理,至多一个月,就可明白问题,编出目录,知道时代、名称和用途。并且知道什么可以古为今用。工作一搁下,唯一接手的只黄能馥夫妇①。问题复杂,一年半载也不会理出头绪。另外还有三几种工作,也有相同情形,中途停顿,未竟全功,对国家说,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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