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第一封来信。拿着那封信,我激动不已,半天不敢拆开。信封上的笔迹每一画都是弯曲的,都在抖动,看似是一个年纪很大或身有重患的人所写。终于,我拆开了信封并一口气读完了它。写信人说自己是个躺在医院里身患绝症的76岁老人,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几天前他无意中听到两个护士在聊天时提到了我登的广告,就决定把一个隐藏了50多年的秘密交给我保存。这位老人年轻时当过邮差,曾因嫉妒而恶作剧,最后导致了一个姑娘的病逝。他带着深深的忏悔说:“我知道我不值得任何人爱了,因此后来一直独身,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包括我的父母。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罪孽的人,只因为你是一个陌生人。我愿意像你所说,把这个沉重的秘密卸下留在尘世,因为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必须忏悔才能安心地走,我不能错过你给我的这唯一的机会??”
接踵而来的是我当初做决定时始料不及的。来信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有时一封,有时几封,最多时一天达到七八封。它们来自大学教授、出租车司机、大公司总裁、艾滋病人、普通家庭妇女,甚至还有隐居在曼哈顿多年的好莱坞影星。他们每个人的故事几乎都是一个浓缩的、带有遗憾的人生,其中不乏撼动心灵的故事。我很难形容每次打开一封信时的心情,就好像一次次被邀请走进一个个陌生人的灵魂,一览其中或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或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情结,更多的则是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终极忏悔。
我忍不住去看过其中几个人,当然前提是能从他们信中留下的线索找到他们。出乎我的意料,临终的他们都很欣慰见到我。而对我来说,先看到他们的信再看到他们真实的本人无疑是一个颇为震撼的情感经验。
虽然大多数来信人都没有使用真实姓名、年龄和地址,但是我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人曾在信中撒谎,也没有一个人在写信时不无挣扎、犹豫和痛苦。而当他们把信发出之后,又无一例外地会感到如释重负。人都需要一个能够直面自己灵魂并最终得到解脱的机会。这些陌生人把本该对神父说的话全写在了信里--如此一来,他们得以避免直面真人的尴尬,也在自己尚能回忆和写信的时候讲出了各自较为完整的人生故事。
法国的著名牧师内德·兰塞姆生前曾无数次亲自聆听临终者的忏悔和最后遗言,并将它们记在了60多本日记中。但是就在他准备将这些日记编成一本名为《最后的话》的书并出版时,一场大地震引发的火灾将他所有的日记付之一炬。令人无限惋惜的是,届时已90岁的兰塞姆再也无法回忆出那些日记的内容了。《最后的话》如果能够出版,无疑将会是最被世人期待的一本书。兰塞姆在他所安葬的著名圣保罗大教堂的墓碑上,用雕刻的手迹写道: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界上将有一半的人可以成为伟人??
此书无意去弥补兰塞姆牧师留下的遗憾,因为绝无可能。但是,作为地球人的一部分,这些普通的纽约客在生命即将终结时所表露的忏悔、秘密或感悟,都具有人性的相通性和普遍性,故对活着的我们必然具有启发性--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是他们的一部分,差别要比想象中的小很多。
苡程
2012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