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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把檀香扇,精致纤细芳香,宛如葫芦花的苞蕾。我喜欢穿丝绸的衣裳。我很小的时候就爱跟着养母到丝绸店去。一匹紧裹着的丝绸,在女老板软绵绵的手指中滑落,它们明暗交替,像水一样冰凉,像月光一样柔滑,当它们发出裂帛一般的断裂声时,从中间层层显示出了美丽的山谷和云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纹,像葡萄叶,像鸟,像银箔,那是一种无法模拟的美。少女时代的我不敢去碰那些丝绸,我很怕它们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一碰,就要消失。
我的第一件绸衣是养母给的,是件旧丝绸旗袍。那个晚上养母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的时候,那些绞丝盘金大花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发出樟脑的气息,那气息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个房间,那些陈旧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开层层波浪。我在养母复杂的目光下穿上它,在镜中,我分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陈年旧梦,那种美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魅力,盘金的花朵像旧照片一样发出赭石的颜色。那时我才十四岁,可那件旗袍在我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上并不显得肥大,实际上它非常合身,只是长了许多,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主人相当苗条,那个相当苗条的女人不会是我的养母,我想。
养母微微一笑:“你可真像她。”
我问:“像谁?你说我像谁?”
养母又是一笑:“其实也不太像,你看这是她二十岁的时候穿的,你二十岁的时候就不一定穿得上。她长得又高又苗条,不是瘦,是苗条,现在的女人要么胖得像猪,要么一身排骨,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苗条。就这么说吧,她腰身细得像瓶子口,可是连一根骨头也看不出来,我年轻时也就算是好的了,可她一出来,我就得躲出去,不然看不得呀,没见过她走路,就不知道什么叫风摆杨柳,那种媚气,慢说是男人,真真是我见犹怜呢。”
我笑道:“姨妈说得过了,什么女人,就敢把姨妈这样的给比下去?”
养母差一点中了我的圈套,急着找照片,可是忽然之间,清醒了似的坐下,喝一口凉茶,悠悠地说:“你也用不着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她是谁的。”
我的养母罗冰在战争时期是一位著名的女指挥员,而养父是养母的部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养母身体不好。养母罗冰一直在各种各样的疗养院里养病。罗冰患有各种慢性疾病,而且不能生育,但我始终认为,养母罗冰是世界上少数真正美丽的女人之一。这种女人即使三灾八难被榨干了汁水剩了骨头,那么骨头也是真正的冰雪质地非同凡响。罗冰有一种病态美,我难以想象像她那么病恹恹的样子能够指挥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是这个事实却被养父无数次地证实了。养父最大的嗜好便是炫耀养母的功绩。养母罗冰是我一生中最早遇到的女权主义者,走进养母家的各种男人脸上都挂着尊敬与钦佩,是由衷的,而不是被迫的,这使我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