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自序

自序

在接受各种采访,被问到“迄今为止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时,我从来不装腔作势地说什么“是下一部”,而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羽蛇》”。

这原因有很多,首先,因为别的作品是用笔写的、用脑写的,甚至用心写的,但是,《羽蛇》是用血写的。它使我长期以来敝帚自珍的健康身体亮起了多个红灯。写《羽蛇》的前后我的身体判若两人:对它的字斟句酌与反复锤炼,使我一直很好的眼睛出了差错,甚至使我的心电图上出现了可怕的S-T段改变。

还因为写《羽蛇》耗去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而构思则更早,可以说,这是我一生想写的一部书。当它完成之后,我甚至在很长时间内都惶惶不可终日,“找不着北”!

还因为它对于“母亲”以及其他神圣的字眼进行了迄今为止最为大胆的颠覆。也许这套被某些狭义的女性主义者认为是丧失女性立场,但我认为,当“母性”一旦成为“母权”,它就变得与父权一样可憎,甚至更为可憎。

还因为它写了五代女人的历史。特别是真实地毫不媚俗地记录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这就给我们应该是十分熟悉了的著名的健忘机制提供了一种个人的备忘录。

更因为它的时乖运蹇——这部令我耗尽心力与库存的作品受到了冷遇。尽管有著名批评家戴锦华、季红真、陈晓明、马相武、谢有顺、贺桂梅、李敬泽等人精彩的评论文章,也尽管有文坛知音们的高度评价,如“本世纪末中国最好的小说”、“中国女性文学的创纪录者”、“一九九八年最佳长篇”之类的民间桂冠(持此种说法的包括我从未谋面的诗人沈奇等人,在此我要向他们表示由衷的谢意)。但是,由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它命定地站在了被宠爱的社会语境之外,落落寡合,遗世孤立。为此,我更深地珍爱它。

二○○三年,台湾省联经出版社把《羽蛇》作为重点图书隆重推出,经过一位美丽的女诗人、认真负责的编辑颜艾琳小姐之手,《羽蛇》以更加妖娆凄美的姿态问世。北美多维网及加拿大《星星生活周刊》立即作出了反应。在连篇累牍的评论中,有一位批评家毫不含糊地说:《羽蛇》是属于世界的。这句话如同一道电光,烛亮了我暗淡已久的心。

《羽蛇》讲了一个血缘的故事,一个母与女的故事,也许还有更多。一个敏感、重情、真实、极易受伤的女孩,一个深爱着自己母亲的女孩,在一天忽然发现,妈妈不爱她!于是女孩避开人群走向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因为太静,她听到了一种冥冥中的耳语。从六岁到十三岁期间,她的行为一直受那神秘的耳语左右,以至于她的许多行为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合情理。后来她明白了,她被母亲抛弃的结果是被神接纳了。一个孩子,一个未经污染不谙世事的心灵,与神祇离得很近。

许多年之后,女孩变成了女人。女孩变成女人之后就被神抛弃了。女人被母亲与神双重抛弃的结果,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代价。

我们仿佛是不幸的:生长在一个修剪得同样高矮的苗圃里,无法成为独异的亭亭玉立的花朵;为了保证整齐划一,那些生得独异的花朵,都注定要被连根拔去,尽管那根茎上沾满了鲜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来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别样的品种,那高贵的色彩在被污染了的空气侵蚀下,注定变得平庸。

我们仿佛又是幸运的:在当今的世界上,还有哪一国的同龄人可以有我们这样丰富的经历?童年时我们没有快乐,少年时我们没有启蒙,青年时我们没有爱情,中年时我们没有精神,老年时我们没有归宿——今天的许多宠儿们闻所未闻的什么大字报、批斗会、通缉令……都曾经走马灯似的从我们年轻的眼前飞驰而过。那真是神话般的叙事,那一切都是发生了的,尽管有着著名的健忘机制。但是那一切却深深地镌刻在那个女孩以及许多同代人的记忆之中。

于是,在上世纪末的黄昏,我们可以找出一张仿旧纸,在上面记下听到、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立此存照。或者,仅仅作一场游戏。

死去了的,永不会复活。我们也不希望他复活,还魂之鬼永远是丑恶的。

但我们还是忘了,从所罗门的胆瓶里飞出来的魔鬼再也飞不回去了。我们把它禁锢了许多年,每禁锢一分钟,它的邪恶就会十倍百倍地增长。它的邪恶浸润在这片土地上,它毒化了这片土地。它充分展示了另一种血缘中的杀伤力与亲和力,那是土地与人的血缘关系。于是,在我们这个有了高速路、网络对话与电子游戏的时代,形而上的、精神的、灵魂的土壤是不是却变得越来越贫瘠了?

而羽蛇象征着一种精神、一种支撑着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却渐渐被遗忘了的精神。太阳神鸟与太阳神树构成远古羽蛇的意象。在古太平洋的文化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为星辰。羽蛇与太阳神鸟金乌、太阳神树若木以及火神烛龙的关系,构成了她的一生。一生都在渴望母爱的羽丧失了其他两种可能性。那是熔化在一起的真爱与真恨,自我相关自我复制的母与女,在末日审判中,是美丽而有毒的祭品。

2004年4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