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火》29

然而我对于他的兴趣却几乎趋向于零了,这是因为前些时他给我看了一部他写的《论艺术》手稿,我忽然发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

首先是,他对艺术的基本知识知之甚少,尽管旁征博引,却掩饰不住他那种捉襟见肘的窘态。要知道,有时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能暴露某种无知。我当然也无知,然而母亲是搞艺术的,哥哥过去也搞过很长时间的绘画和美术史,所以对许多东西我听也听熟了,就像长久地闻着一种气味似的,这时突然闻到气味不对,立即就觉得别扭。

其次,他有一段关于艺术与游戏的论证完全是照搬克罗齐的。我不客气地指出了,他却大不以为然。

“方菁,你这人将来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他带着那种恶意的笑容,“你的才华都被你那种循规蹈矩的知识分子腔儿葬送了!恕我直言。”

“我倒觉得,耍小聪明的人没什么大出息。”我反唇相讥。

“那咱们就看着吧,”他仍是那一脸的笑,“看着吧。告诉你,中国未来的世界,不是学者的世界。当然,也不是政客的世界,而是商人的世界。你将来得学会做买卖,方菁!听懂了吗?哈哈哈……做买卖就得投机取巧!”他哈哈大笑,漾出一股口臭。我这才发现他靠牙龈处的牙齿没刷净,还带着浅黄的牙垢。小雪穿了件雪白的高档羊毛裙姗姗来迟,这两天她几乎天天迟到。郎玉生便在后面小声唠叨:“不迟到怎么能在全班人面前亮相哪?”郎玉生的嘴也太不饶人了,可我也为小雪着急,上边规定三次迟到就得记一次旷课,我又是画考勤的。

小雪却毫不在乎,她风度翩翩地入座,那件白色羊毛裙太适合她了,就像是雪白的颈子延伸下去的雪白肉体似的,这种白,穿在谁身上也要脏,在她身上却是纤尘不染。半截袖中伸出两条白玉似的膀子,伏在桌上白得晃眼。一比,和她同桌的袁敏就变成了非洲姐妹。难怪袁敏常不酸不凉地叹道:“唉,我们是左拉笔下的陪衬人儿哪……”小雪却不介意,对袁敏百般温柔体贴,弄得她有嘴也没法儿咬,常在背后说:“人家郗小雪也不知怎么长的,难道她妈怀她时不吃五谷杂粮?怎么连颗雀斑也没有!”又怨自己命不好,“咳,谁让咱们都赶上了呢?出生就赶上自然灾害,上学就赶上‘文革’,青春时代赶上晚婚晚恋,这会儿都老太太了,才好容易上了学……”逢到这时,郎玉生便把那双灵秀的眼睛一转,笑道:“嘿,这话可不像布尔什维克说的啊!像个孟什维克!”说得大家都笑,袁敏半嗔半恼的也不好说什么。

人大概总要出点儿岔子,出得太多,旁人也要笑话,可一点岔子不出,处处占尖儿,旁人更要恼。总算一次上体育课时,小雪头一回出了点岔子。上体育课规定是不让穿裙子的,可她那天忘了换衣服,又偏巧赶上那节课单单做双杠练习。翻下来的时候,露出了浅粉色的内裤。下课后小雪照例回家了,女生们一回宿舍就炸了营:“显摆也得显得差不多点儿,”郎玉生一张嘴就像刀子,“别在哪儿都显。男生就在旁边操场上,粉红色儿的谁看不见?真是,越是表面文雅的人越能干出这老太太喝稀粥——无齿(耻)下流的事儿来!”——说的太难听了,我忍不住站出来辩护。

“得了方菁,别为你的朋友辩护啦,哼,我不说就是了,别打量我瞧不见!我郎玉生眼里可不揉沙子!”

其余的人见要吵起来,一哄而上,王妮妮上去就堵郎玉生的嘴,李宝明和张丹来拉我,袁敏却冷冷地说:“要说郎玉生说得也有道理。天底下的事儿哪儿那么巧?今天做双杠练习,今天就来条小红裤衩儿?就说男生没注意,体育老师不是男的?抱着大腿掰来掰去的好看?所以说,方菁你要真的为她好,就该劝她注意点儿。人格这个东西太重要了,特别是年轻女同志,得学会自重才成……”

袁敏胡萝卜加大棒地抡了一通,那模样儿活脱一个尖酸刻薄的女政工干部,气得我心里只怨小雪不注意给人落下话柄儿,下午连工业企业财务的作业也没心思做了,直到晚饭时候,郎玉生主动找我道歉才舒坦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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