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姑奶奶被安排在与罗扬相邻的东耳房里。祖父吩咐母亲给她铺了新褥子,又缝了新被子,还早早为她烧热了炕。
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祖母拾掇好家里的一切,看看实在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走出和祖父共同居住了许多年的正屋,搬到了罗扬的炕上。对于祖母的行为祖父没有过多阻拦,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对祖母与祖父分铺的做法发表任何言辞。祖母离开她睡了多年的大炕,双臂吃力地搂着一团被褥和一个黑布包袱,她蹒跚着曾经缠过的小脚,跨出高高的门槛,走过屋檐下一条连接各房间的用青砖铺就的廊子,瘦小的身影是那样虚弱和寒碜。
尽管家里还有好多间空房子,祖母却搬来和罗扬同住了。
对于祖母与祖父的突然分居,年幼的罗扬也充满困惑。凭直觉,他认为这种局面是由姑奶奶的突然出现造成的。站在祖母的立场,罗扬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对体面且和蔼的姑奶奶总也亲近不起来。他本能地怜惜着瘦弱而无助的祖母,尽管彼时他还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述这种憎恶分明的情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祖母相依相伴,目睹她一天天从衰弱走向衰竭。
每当夜幕降临,祖母听见罗扬沉沉睡去的呼吸声时(谁知道呢,其实他那会儿脑子里异常清醒,仿佛自己长着一双神灵的眼睛,随时都能窥视到祖母的一举一动),她就会披上皮袄悄悄溜下炕,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穿过那条在夜色里显得冗长的青灰色廊子,急匆匆地向祖父独居的正屋奔去。很奇怪,那会儿祖母缠过的小脚十分稳健,走起路来飞快,简直健步如飞。
当然,祖母的“健步如飞”只能持续一会儿。她敏捷地奔过门外的半截廊子后就恢复了常态,颤颤巍巍地站在祖父独居的正屋前,像一根寒风中将朽的枯树枝样戳在那儿。她借着暗淡的雪光从门缝往屋里窥视,想看清屋里的一切。但她已经老眼昏花,这样的窥视是失败的。她无奈地侧转身子,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屏息聆听,似乎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这样过了一会儿,祖母从廊子那头折身回来,又走到了东耳房姑奶奶居住的屋子前,趴在窗沿上向里面张望,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能让她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显得有些失望的祖母离开姑奶奶的窗户,挟裹着一身风雪回到罗扬的屋子里。大概因为冷,祖母靠在炕头嗖嗖地抖半天,致使迷迷糊糊的罗扬能听见她被风雪冻透后身体的颤抖以及牙齿相互磕碰而发出的“咯——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