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晚清民国 十六城记》第一章 将军令(6)

安庆的振风塔,庇护着这座屡遭倾覆的城市。

安庆:昙花摧城

发酵的预言

长达十五个世纪,安庆人一直被一则预言深深地刺痛。

东晋时,游仙诗人郭璞在长江边的群山里,发现了一片风水宝地。"此地宜城",他面向一片荒芜惊喜地宣称。郭璞不仅是诗人,还被公认为风水大师,然而,千年以降,安庆人始终没能分享到郭璞的祝福,却一再面对倾城丧家的命运。一直到清朝道光年间,人们书写县志时,仍然迷惑不解,他们的故乡"地介吴楚,襟江流儿蔽淮服,天下无事则已,有事辄先受兵"。1 没有人知道,"宜城",究竟是一则失误的预言,还是一句善意的反讽。

生死博弈的故事,如同在江水中浮沉的巨石,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出现。安庆人对战争习以为常,终于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到咸丰年间曾国藩在安庆城下厉兵秣马之时,安庆人尽管忧心忡忡,却也依然从容不迫。

为了争夺这座长江边的重镇,清兵、湘军与太平军对峙长达八年。数以万计的人马从全国各地不断地涌向安庆,年轻人的尸体很快就会填满异乡的山坳,然后,过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营盘沿着山麓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就像盛夏溢满池塘的浮萍。

从安庆城外眺望,它的周遭像被层层铠甲覆盖,泛着冷峻而神秘的微光。遍布全城的防御工事、望塔以及不断加固的城墙,都会令初来乍到的湘军新兵们瞠目结舌。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既恐惧,又向往。这座城市曾被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周密地营建过。石达开不仅加强了防御工事,还在城中部署过一系列安民措施,"按田亩征粮",发放"良民证",甚至规定,商人们只要正常交纳税收,不但不限制自由贸易,还给予种种优待。开放的商业氛围令这座被上万张弯弓瞄准的城市,依然生机勃勃。尽管石达开早已离开安庆,他留下的政令还是被坚定地奉行着,安庆城既恃天险,又维持着内部的稳定,这使得它比任何一座单纯的军事要塞都更令对手敬畏。

在营帐中辗转反侧的曾国藩也不知道,为了这座城市,他还要消耗多少时间,葬送多少兵马。他和他的士兵们、他的敌人们一道,被帐外静默的月色洗濯着,和那些枕戈待旦的士兵们一样,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不小心一觉睡去,还能否看到翌日的黎明。

战局每天都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曾国藩原本采纳胡林翼的计划,火速合围安庆,进而可以以逸待劳,吸引太平军的各路援军,各个击破。因此,他在安庆周边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远远多于围城的兵力。不料,这次合围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胜利,前来安庆救援的太平军几番急攻不下,最终决定围魏救赵,陈化成率军越过胡林翼合拢时留下的缝隙,直捣湘军大后方。湖北危急,一度令湘军的将领们颇感惊慌,曾国藩也曾动摇,一度打算放弃安庆,移师回救。但他和他的将佐们又何尝不知道太平军的用意,他已将重兵尽数囤在安徽,大军一旦开拔,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首尾难顾。思忖再三,曾国藩还是沉住气,专注于安庆的拉锯战。

为了攻下安庆,曾国藩甚至两次抗旨不遵。朝廷先是要求他派兵北上勤王,到京城迎战英法联军;后又希望他援助溃败的江南大营,保卫帝国的重镇苏州和常州。对于朝廷的调令,曾国藩却阳奉阴违,一面假意调兵遣将,提出一些看似宏大实则难以实施的计划来搪塞,一面又在奏折中据理力争,直陈攻打安庆更为紧迫,意义重大:"自古平江南之策,必踞上游之势,建瓯而下,乃能成功",所以,"欲复金陵,北岸则需先克安庆、和州"。在他看来,于"理",自己当然应该不惜靖难,为朝廷分忧;于"势",却不得不集中全力攻克安庆。2

即便曾国藩和他的战士们全力以赴,危机依然接连发生。有一段时间,太平军甚至反扑到曾国藩的祁门大营附近,最近时只有十余里。那段时间,曾国藩给四弟的信都写得心有余悸,"自十月来,奇险万状,风波迭起,文报不通者五日,饷道不通者二十余日。"他甚至早早地备好了遗书,作出赴死的打算。

这场比拼耐心与运气的较量,最后以曾国藩的胜出告终。咸丰十一年(1861年)八月初一,曾国藩等来了捷报。湘军引爆了大量炸药,终于炸开安庆城墙,全军入城。

经过长达八年的对峙、鏖战,前仆后继的死难,疲惫而兴奋的士兵们拥入安庆,结果可想而知。跟随湘军入城的赵烈文写道:"妇女万余俱为兵掠出","凡可取之物,扫地而尽,不可取者皆毁之"。3 赵烈文只是安庆悲剧的又一个目击者。"宜城"的预言,经过帝国末日的发酵,被酿得愈发浓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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