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子在十几分钟里成了老大,心里痛苦得像被拧了手巾把儿。这叫什么老大?在外面扑腾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没领导过,在家里,三口人,老大是孩子,老二是媳妇,他是老三。这个老三他当得心安理得,当得幸福甜蜜,这里的老大算什么东西?可这个老大不是当不当的事情,是大家公认,你说话就是命令,众人都得听。发子一想也好,省得乱打了。
“老大,你是啥罪呀?”
“嗨,我老是觉得我没罪。”发子说,“一个女人喊救命,我就去了,其实,我就这么一抬脚,打人那个小子,就他妈脾破裂,你们说我倒霉不倒霉?”众人都说:“你这么说可招人信,你要真踢,那小子还不零碎了?”发子问说:“监狱里边都这样咋的?待时间长不把人整死了吗?”有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人说:“不是,在这里的叫收审,等法院判完了就好多了。”发子想,自己可能享受不到更好的监狱生活了,自己没多大罪,顶多也就是个过失伤人。
没过半天,发子基本知道了这些人的案情:号长最重,开拖拉机故意撞人,副号长是四川人,偷汽车轮胎。还有一个是打工的,老板不给工钱,他把老板打成脑震荡。最老实的一个人姓洪,市郊区的一个农民,搞对象不成,被人告的罪名是强奸。还有一个姓白的,岁数最大,他自己说是个偷钱包的高手,他这次栽是因为自己太得瑟,得手后在一家饭店吃饭,喝了几杯酒,吹牛,没想到饭店是派出所开的,饭还没吃完,来了一帮警察,别人都跑了,只抓住他一个……发子就笑,说:“都说吹牛不上税,你这不是上税了吗?”大家都帮发子分析案情,有的说你就是不该救人,这年头哪有舍己为人的?有的说最多赔俩钱,有的说不一定,看你有没有门子,发子说:“我他妈啥都没有,就这一百多斤儿,爱咋整咋整吧!”
时间一长,发子觉得这些人虽然都是有罪的人,但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坏得不可收拾。
晚饭是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发子不挑食,但吃不饱让他感到痛苦。在家里吃不下,一到这里,胃口反而变大,咬一口窝头,舍不得下咽,但到了嗓子眼儿不咽不行,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立刻被消化,被身体各个需要的器官抢走。这样一来,发子很少上厕所,这是发子唯一满意的一件事情。
厕所就在这个牢里,去一次鼻腔里的那种气味长时间清除不净。早上大约是六点起床,半个小时的起床洗漱时间,然后是和尚一样打坐。大约是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开饭。发子刚来,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只能是大约。发子被尊为老大,睡觉占据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但依然是连翻身都很困难,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侧着身子躺着,想平躺一下,就把别人给挤着了。打坐是发子的强项,小时候师傅就说:“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那时候他做不到,现在他可以“坐如钟”了。调息理气,凝神通络,这一条“狱规”被他遵守得相当自觉。最大的问题还是饿和馋,发子的食量偏大,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发子甚至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眼馋。但他只是那么想一下,真咬自己的肉吃,被送到精神病院,那罪遭得更大了。
这天,发子媳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他送进来一只烧鸡。这只辗转而来的烧鸡,一进牢房,威力立刻放大了千倍,万倍。满室香味儿都被这十几个人当做烧鸡吞咽,鼻孔狂吸,喉结频动,腮帮子咀嚼,那时他们都一致认为,香味儿也是物质,带着烧鸡香味的物质就是烧鸡。眼看着被他们奉为老大的发子把烧鸡放到腿上,口咬手撕,一个个像馋疯的猫,像饿红眼的狼,不吃这带香味的空气吃什么?原来,馋也能把人馋得死去活来。发子看见了,心里有一点酸,有一点疼,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他扯下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往大木炕上一扔,说:“大伙吃吧!”刷拉一下,十几双手同时伸将过去,挤得人叽里咕噜。但最后分配大致公平,体积大小相差无几。有的细嚼慢咽,企图尽量延长幸福的时间,有的还没来得及认真咀嚼就被胃口的强大引力吸进,后悔不迭,羡慕人家吃得精细,品得长久。骨头是一块都没剩,掏包高手老白逮着鸡嘴,纯粹的鸡嘴,就是鸡喙,在嘴里反复咀嚼,“嘎嘣嘎嘣吧唧吧唧”,气得号长破口大骂:“你他妈没完啦?吧唧啥?馋谁呢?妈的那个臭……”老白一抻脖子,整个都咽下去了。
后来发子回忆这一段狱中生活,觉得十分珍贵。出去之后,天更蓝了,树更绿了,花更艳了,吃剩的肉再也舍不得扔掉……
发子没想到的是,他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发子大喊我抗议,我要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