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年》泥人尹(6)

以后的一些年,这些交流还在继续,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倒是午朝门翻建了明故宫。新的堂皇的广场,是毫无古意的,每个周末都聚集了放风筝的欢乐的人,越发显出了朝天宫的黯淡与没落。再就是,在这里摆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面孔换了几茬,据说有一些是另谋生计去了。一个卖梅花糕的,在评事街开了铺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来的时候,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邀请老伙计们去他的西餐厅吃饭。

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一面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机。因为并没有外出旅行的计划,我和妈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了一阵儿。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米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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