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玛台风
苹果玛台风来的那天是有预报的,预报说苹果玛台风从南面吹往北面,再从北面吹往北面的北面。我有点激动,因为苹果玛台风来了,我似乎是在等它,而且似乎等了它很久。在此之前我敲光了屋子里所有的玻璃窗,我住在二十九层,从来不担心有人会从窗户外面爬进来,而且可以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者是不整理房间把吃完的泡面碗扔得到处都是,它们发霉,长出小虫子飞来飞去。只是风很大,洗完澡坐在房间中央的时候风总是让我的头发散得像蓬杂草,而且身上的水珠子一旦蒸发我就簌簌发抖起来。我扔掉了房间里所有轻便的东西,剩下的只是几只沉重的装满东西的大柜子和一个收音机。
我没有别的意思,敲光了所有的玻璃窗,只是因为这样使我可以比其他任何人都预先知道苹果玛的到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从六月底到整个七月,风一直没有任何的异样,这里的风就是这样的,带着沿海城市的咸湿,吹在脸上让你觉得湿润的窒息接着却是嘴唇和头发里干枯的感觉。我每天都在等待着风的变化,可是这很难,我到底还是不知道台风是怎么回事情,只记得会下雨会下很大很大的雨,并且马路边上巨大的梧桐树会被吹得从根部开始断裂,但是它们并不是轰隆隆地一下子倒下来的,它们往往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然后才犹豫着向着某一个方向缓慢地倾斜,所以我从来不担心会被树砸到。也会有积水,积水会很多,多到走在马路上看不到自己的小腿,是浑浊的。
关于台风,其他我还知道多少呢。
甚至它们的名字,我都讲不清楚,它们总是有着出乎意料的名字,念的时候有时候需要卷舌头,有时候需要用牙齿把舌头咬住,苹果玛,我并不知道它会叫苹果玛,但是我还是坐在屋子的中间簌簌发抖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我发誓这种等待并没有想象中的无聊,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可是天很快就会暗了,我就坐在没有玻璃的窗户边上抽烟,在点燃打火机的时候火苗会被风吹得乱窜,我必须左右晃动着脑袋,然后只有三根烟的工夫天就会暗掉。接着就是风,整个房间里面都是风,它们充满了所有的空间把我狠狠狠狠地压缩着,甚至会感到疼,感到骨头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再往后,风就可以穿透我了,我总是耐心等待这样的时刻的到来,充满希望,等待它们能够在狠狠地挤压我以后穿透我,从我的手指穿梭到我的尾骨,从我的眼睛穿梭到我的膝盖,从我的肘部穿梭到我的脚底,它们全无章法,满是惊喜。
而且我还有一只收音机,是一只熊猫牌的国产收音机,可是天线确实灵敏,可以收到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这次是口琴,口琴像根细细的弦一样在我的心脏上面慢慢地勒紧,时重时轻不可预测,天空中的玫瑰红尤其鲜艳,混杂在黑暗里依然熠熠生辉,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房间中央听着口琴和收音机里沙沙的杂音,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后来我才开始想我为什么在等待苹果玛的到来。
于是我想到了张五,是的,因为我想打电话给他。
为什么现在不能够打电话给他?
因为房间里没有电话机。
可是楼下有投币的电话机,扔一个一块钱的硬币下去就可以听到嘟嘟的声音。
那就是因为没有台风,我要打电话给张五告诉他台风来了,并且在第一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先告诉他。
为什么?
让我想想,我说出来你要相信,因为张五想在刮台风的晚上坐在二十九楼的楼顶抽一根黄壳子六块五毛钱的骆驼,就只抽一根,所以我在等待,他们说我在等待的是张五,不,他们都在往哪里想啊,他们是谁,他们干嘛要管我和张五的事情。
张五要在一个刮台风的晚上坐在二十九楼的楼顶抽一根烟,我只是想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要刮台风了,快点去楼底下的胭脂店里去买六块五毛钱的黄壳子骆驼,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真的,真的。
整个七月一直就很热,连风都是温润的,我终于不再簌簌发抖,事实上我接了一根水管子到房间里面,这样在闷热得无法喘气的时候我可以往身上浇带着温度的凉水。我开始变得紧张,非常非常地紧张,因为往常的七月总是台风开始出没的月份,而闷热的天气却让我的神经变得异常的迟钝,我不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风穿透我身体时的运动,不能够确切地说出来风是从哪里穿梭到哪里,所以我紧张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用鼻子嗅着空气里咸湿的味道,常常有一丝的异常但是转瞬即逝,我无法捕捉,浑身是汗。
只有在凌晨的时候会稍微好一点,温度微微下降,我则空睁着眼睛坐在黑暗里面一动不敢动地感觉风的变化,风的变化是这样的,有时候它们能够令我左手手臂上起鸡皮疙瘩,有时候我右边小腿上细小的汗毛会倏地一下立起来,有时候我口干舌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努力地调动着身上所有的感觉细胞,我想我的神经末稍一定都努力地挣扎着它们的小爪子,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筋疲力尽了。可是我知道它离我近了,它从大西洋或是太平洋或是黄海或是渤海或是其他任何任何地方缓慢地接近我,我焦灼不安。
要知道,我真的是多么多么地筋疲力尽了。
于是我所能够做的就是乱想,我能够想象到很多东西,比如说台风来了,我是如何地把一条长长的宽松的白裙子从头顶套进身体,撑起一把伞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可能还没有下雨,但是风已经变得很大,大得足够可以把我的伞吹成一朵开起来的大波斯菊,我就举着大波斯菊站在楼底下的公用电话亭里,扔进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听到话筒里嘟嘟的声音,我要说些什么,我说张五啊,我是四四,要刮台风了。
他会说什么呢,我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