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逃开实验室,变成小说家,写了很长一段时间言情小说。我导师打电话骂我,他说你写的什么东西,都被人写了五百次不止,我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真让人呕吐——虽然如此,却大卖,我用得来的钱买了我的公寓,甚至到现在还吃那些利息过日子。
后来有一天,我自己也难以忍受,于是开始写兽的故事,但兽的故事没人看,倒是我在市报上写的饮食专栏办得风风火火,责任编辑催我快去找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说,你的专栏办得很好,我下个月就给你涨稿费。
但没有人知道兽的故事,兽的故事都是悲伤。我过得很好。自一个人生活以后,没有这么好过。我问钟越,我写完你们的故事,你会不会走?脸上必然都是期待。
钟越就笑,他说,我自然是会走的,你没去过七十二中,那里的孩子没有父母也没有人去爱,他们想我回去。我要回去教他们唱歌,到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们,坐七六七路公交车来,我骑自行车来站上接你,我们星期一开大会有全校大合唱,很好听,周围的农民都会来看——说的时候,很骄傲,他把他的头发拿到胸前来玩,一直拖到小腹。我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他说,是啊,在你这里,我吃得很好,所以头发长得快。
他做饭手艺一流,连衣服也熨得不同凡响,我有些伤感,我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他再笑,他说,你像我小女儿。
他的幼女死在家乡,东方遥远的小村庄,他说她非常漂亮,虽然还是小兽,但鼻尖上的骨头已经闪闪发光。然后,叹口气。
他说你快乐吗。
我说,是的。
但噩梦不断,夜晚梦见各种各样的死法,我看见年幼时候的自己,或者把自己吊死,或者割掉自己的嘴唇,有时候又梦见我的母亲,她给我讲兽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但你听了,就忘记吧。有时候又梦见我老师,他给我讲第二堂课,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他问的问题是我母亲讲给我听过的,于是我对答如流,他就脸上发光,当场说,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转眼却看见他骂我: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写的小说我一看就想吐——哭哭笑笑,猛然惊醒。
我每日从未如此饱足过,钟越变着花样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但却从未觉得如此饥饿。常常觉得内心空洞无比,夜里哭醒,他就来劝我,他说,你不要担心,会过去,你会过快乐的生活。
但我觉得恐惧,我不知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多年不知什么是快乐。
我喝酒,但不醉,抽烟,就觉得想吐。和钟越在阳台上说话,说两句他给我吃小点心,他说多吃点——他吃得多,我也就吃得多。
但觉得空洞,觉得恐惧。莫名其妙,噩梦不断。我导师又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说,你是不是还养着那只穷途兽。
我说我根本就没养过,你别神经质。
我说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再也没有这么好过,每天都很快乐。生活已经没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变得健康了,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他沉默,终于说,是谁让你不快乐,是我吗。
我骂他,你明知故问。
挂电话。
也不知道是我挂,还是他挂。穷途兽的故事就要写完,钟越每天做更多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我给他梳头发,他用大齿的木梳,梳下去,一根也不断,我说,你的头发真好。
钟越笑了笑,他说,好什么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说,你不是很快乐吗。
他说,我快乐,但是别人不快乐呀。
我说你真是悲天悯人。
他沉默,又问我,你快乐吗。
快乐啊。我说,真的。
好。他说。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又去海豚酒吧喝酒——只是想念有些老朋友,喝多少倒无所谓。我同钟越说,我去喝酒。
他说好的,记得早点回来。
我说知道的,我去玩一下就回来,十二点以前。
他伸手,摸我头发,他的指甲又尖又硬,划过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看着他文弱甚至有些迂腐的脸,寒从脚起,我母亲早就说过,兽就是兽,怎样也不是人的。
在海豚酒吧,依然想到这个意象,我想到他的手,或者说,是兽的爪,还有他脚上的蹼——我无意间见过。他抓烂过我一个沙发靠垫,当然,是无意。
但他是我所驯养。他是穷途兽。
模模糊糊,又听到身边的人提到死去的评论家,有一个人说,那小子谁知道是怎么死的,死之前给我打电话,高兴得很,说他驯养了一头兽。后来又哭哭啼啼,说他的兽走了。
有人不屑,说那小子吃多了药,产生了幻觉吧,他有本事带来看看,我们这里不是有专门写兽的故事嘛。
于是推我——问我说,是不是有一种兽,叫做穷途兽?
我说,是啊,我也有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