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亮给我电话,说,接电话。
喂。他说,你又把我实验室毁了。声音中居然有笑意。
你把他们怎么了?我问他,你骗我。
他声音轻描淡写,你不知道吗,今天报道了,所有舍身兽都已死,从此他们终于摆脱生死轮回,超脱升天。
我深呼吸,再呼吸,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愚蠢的棋子:那么,小虫呢,小虫在哪里,你无权关他。
一样。导师说。
钟亮递给我文件夹,年代是六年以前,我尚在大学念动物学,遇见我挚友小虫——里面有他照片,前前后后,繁琐实验,从兽到人,他们缝合了他的舌头,给他注射激素,切除了他大脑中某些器官,修改了他的机能,让他看起来像人一样生活,但他是兽,第一页有他一张照片,肤黑,眼蓝而漂亮,耳垂大,锯齿形——舍身兽。
他竟然是一头雄舍身兽。
轻轻,如如,周飞,小虫,我见过一面,我再也不能见,他们都是兽。
舍身兽。
舍身,成仁。我回家,似幽灵。坐在沙发上,发呆,眼泪停也停不住。打自己耳光,没用。小虫骂我,骂得太对,我太冲动,太愚蠢,一头猪。
舍身兽,他们不想死,他们被杀,被人类杀。
为何。但,为何。
我打电话给我老师,骂他,只能骂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直杀那些兽,为什么!
我导师笑,他说,舍身兽那么庞大,只我们,怎能杀光。他们自相残杀而已。雌兽杀雄兽,我并没有全骗你。
但你骗了我。我咬字眼。
他说你太固执,是是非非,谁比谁更聪明,谁最后赢。太聪明,太想赢,最后往往黄雀在后。
有人按门铃。
开门,不是杀手,是快递员,送你的书。他说。
是一本书。小虫的地址送来。
我飞快拆开,但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本书,整齐的铅字,连个人写的字都没有。
是故事书,而且是神话故事。
上面说,上古时候,世界上本来是有神的,神创造了人,洒下泥土,就成了千千万万的人,人太多了,太愚蠢,太贪婪,开始了战争和屠杀。
人要金子,要粮食,要马匹,他们把神赶到了山顶,霸占了肥沃的平原。
人变得聪明而狡猾,有人学会了住房子,有人学会了治病,有人做出了武器,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除了人本身,别的都是东西,都是食物,都是敌人,都可以杀。舍身兽,不想死,他们是被杀。本身生命力顽强,但被杀,一个接一个被杀,聪颖强壮的雄兽一出生就被割开舌头,变成哑巴,留下空会歌唱言语的雌兽,留下他们的配偶,繁衍后代。
一个接一个,他们被囚禁,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原始的本能,在长久的历史中,以为自己真的是兽,但他们的眼神空明,看着你,你就想哭泣。他们的皮肤伤痕累累,如同被犁开的田地,生长出肥沃的文明。
这是秘密。在永安,有无数这样的秘密,但只有头头们知道,我们愚蠢地活在云端大厦下,活在高层生物保护实验室下,参加学术研究会,保护珍稀动物,自娱自乐,声色犬马。我崩溃。
吃不下东西,想到曾经亲吻过的雄兽,被割开的舌头在我口中翻动,也无法入睡,因觉得自己身体无比肮脏,流着黑色的血液。
我去看心理医生,他戴黑框眼镜,坐办公桌后,说,你要学会放松,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象。真的。
我坐在椅子上哭泣,浑身颤抖,他优雅地拿锉子修指甲,说,时间到了。
有一个星期他安排我们这些严重些的人去参观精神病院,他说,你去看看那些人的生活,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好,多么幸福。
于是我们去了。坐三个小时的大巴,出城市,到一个小镇,有河流和柳树,白色房子,我们站在二楼,偷看一楼天井里那些疯子在活着。
他们都很安详,看书、画画,或者单纯发呆,几个人小声说话,神情平和,相比之下,我们一惊一诧跑来看他们才像疯子。
我们几个在医生的带领下穿越整个疯人院——是高级疯人院,修建如同度假村,好美丽——窗户外面是乡村的景色,云很低,天空微蓝,似神灵仁慈的眼。
我们在漫长的林荫道上离开,和几个疯子擦身而过。他们很安静,走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在其中我看见了小虫,我不确定,但似乎真的是他,像我多年前看见他的时候那样,玩世不恭的表情,长头发过耳朵,英俊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
真的是他。
我宁愿相信是他。我宁愿相信,他没有杀死他。我宁愿相信轻轻说,我们总有一个要活下来——总有神会活下来。
回到永安,我到海豚酒吧中大吃一顿。
酒保说:小虫好久没来了,他的女朋友们都很想他。
我大笑,我说那她们难道不会自己找新男朋友吗。
他也笑,他说,当然会,会更好。舍身兽是神兽。上古时,雄兽统领天地,雌兽繁衍后代。舍身兽造人,人勾结雌兽,屠杀雄兽,割其舌使其不语,赶他们至山巅。
舍身兽生命力顽强,且族中会挑选最优秀的雄兽逃出,繁衍后代,故万年来,舍身兽杀而不绝。
关于舍身兽之灭绝,说法不一。或曰为人类所屠杀,或曰族中内讧,雌兽想灭绝雄兽取而代之,但又被人类利用。
舍身兽性忧郁,因见人间处处沧桑,故心通达,无羁。
舍身兽终亡族,因其亡,人得天地,舍身成仁,故名,舍身。
颜歌于2005-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