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兽志》喜乐兽(4)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见了我,我只好对他尴尬一笑。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人走到我对面,坐下来,给我买了一杯酒,他说,我见过你。

我低头喝酒,他却固执重复,他说,我真的见过你,在什么地方。

他摸出烟来,递给我,问我说,抽烟吗。

不。我说。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我想起你来了,你上次来过干休所!

我也愣了,抬头看他,我说我也记得你了,你是七十三!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陪他喝了几杯,他可能早就喝醉了,凑过来,满身酒气,给我讲老市长的事情。

他说,那个老头其实有点疯疯癫癫的。老是在自己房间墙上画画。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他画的什么吗。

他画了那只鸟。他说,就是昨天晚上那只,真的!

我眯着眼睛,不去管眼前醉醺醺的男人,想到了那面泛着阳光的、晃眼的白墙。后面居然有那么美的鸟。我打电话给我老师,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他说你再去找过那只兽吗。我说,没有了,也不想打扰人家的生活。他称是,他说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们都在电话中沉默,他说,你出来同我吃饭吗,明天,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笑了,我说,好。

他再次失约。我坐在饭店中,等了他一个小时,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男学生,给我一封信,他说老师有事不能来,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啼笑皆非,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里面的男人并非我师。高鼻梁,戴着眼镜,有些木讷,身边是一个女人,很矮,身体瘦小,面容秀美,一双眼睛大而漆黑,看着我。是冬天,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雪地里,笑。是有些老的照片了,照片里的人,那时候还年轻。

我不怒反笑,我说,算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吃饭。

他脸红,说,好。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餐,预订的老年份红酒也喝得干干净净,我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什么。他说最近啊,研究喜乐兽啊,怪得很,天天带我们往市政府跑,翻陈年老资料,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冷汗一出,酒醒一半。不愧我师。忙摸出照片,问他,这个男的是谁。

是永安市以前的市长。男学生说,老师说你一看就知道的。

我再看那张照片,是的,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女人,那双眼睛,那是那只喜乐兽,李春。

分明就是那只兽,看着我,微笑,那时候她是一只成年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非常美丽。我约见小虫,问他说,把你的电话最后一位改成六,打过去是不是老市长的电话。小虫忙着发短信,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少装蒜,你这么八卦,不去查才怪。

他尴尬一笑,他说,是的啊。我就知道了嘛,恋爱故事。

那时候我没有问,兽说,他不在了。我便隐隐有感觉。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是个记者,在镜头后面,他看见了那只小兽,他爱上了她,她亦然。但最后,他们为什么分开,并且彼此孤独终老,无人能知——恋爱故事。

他发出寻人启事,到处找她的消息,那只兽,她不爱说话,眼下有痣。她也看见了,但却在背后看见了他的死讯——恋爱故事。

恋爱故事。算了。

我们两个对着抽烟,那是一场古典爱情。五十年期间发生了地震、战争,甚至荒谬的灭鸟运动。我笑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摄影师的镜头,阳光是那么久远的了,小兽穿着运动服,身体渴望又软弱地倾斜,在他的眼睛前面,努力地微笑——就是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漆黑,很大,明亮,神情有些恐惧,脸在阳光下发出墙壁一般的雪白光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再一个。

我猛地抓住小虫的手,我说那天的报纸呢!我要看!

那天的报纸小虫丢在海豚酒吧,我们冲回去找出来看,那张小兽的照片还在,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它的脸小而且白,虽然被涂上了奇怪的粉红肤色,但依然璧一样纯净。

右眼睛下面,没有痣。

不只如此,我又后知后觉猛然想起,导师给我的那张照片中的女子,眼下也无痣。我摸照片出来给小虫看,问他说,你看这个人是谁。小虫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啊。我说是不是李春?他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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