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地脉》(8)

走进铁军 *

在即将踏进一二七师营地时,我的心里已潮起肃然。

这是铁军。即使如我这样几乎完全隔绝军事的人,仅凭一点革命历史常识,也深知铁军的威风和威名。这是由中国共产党创建并领导的第一支正规武装力量,诞生于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时期,命名为独立团,叶挺为第一任团长。这个主要由共产党员组成的独立团,北伐时一出手就显示出不凡的品相,打进武汉就赢得了市民的铁军的赠誉。铁军参加了南昌起义。铁军参加了毛泽东的三湾改编,是毛泽东提出把支部建在连队的第一批实践者。铁军是长征的先行队,几场至关重要的生死之仗都打胜了,四渡赤水、抢渡乌江、飞夺泸定桥等,这些在中外战史上堪称神话般神奇的赢仗,都是铁军参与创造出来的。这支铁军直到解放全中国再到现在,当是从起头到今天最完整地走过人民解放军发展壮大全过程的一支部队。我在中学课堂上就知道了铁军,五十年后终于有机缘走进铁军军营来了,肃然是很自然发生的情感。

我看到一辆又一辆不同功能的坦克和装甲车。我被允许爬上一辆坦克,驾驶舱盖打开着,第一次看见真实坐在狭窄的驾驶舱里的一个士兵,便和他交谈起来。这是一个四川籍的士兵,刚满二十岁,入伍两年,已是车长了。我端详着这个车长,瘦瘦的黑黑的结结实实的。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可以看出腼腆,却不是畏怯,眉眼里一满都是诚朴和单纯。我问到暑天和数九天车里的冷暖,他说热时达到四十多度,冷时也就可想而知了。无论暑天太阳强照或三九天寒风呼啸,这个铁疙瘩无疑都具备最敏感的传导性能。他说到冷热时不动声色更不动情感,肯定是久经历练习以为常不在话下了。然而他仅仅只有二十岁,还是个大孩子。我已经喜欢上这个淳朴的车长,便向身边一位军官请示,想和他照张相,得到许可。这位车长从驾驶舱出来,和我照相,几位作家都爬上坦克和他照相。那一刻,我是他的崇拜者。

我还是第一次观看士兵的军事技能训练和火炮打靶。一只像跷跷板一样支着的长方形铁皮箱里,钻进去几个士兵,一头被拽下,另一头便翘到空中,反复起落便反复颠簸,受训的士兵在箱中该是怎样一种滋味?这是为着生理和心理的适应性而特设的训练项目。还有一项钻火圈,连续摆列的钢圈上泼洒着汽油,点燃起了烈焰,一个一个士兵跃起钻过,如鱼儿般轻捷自如。早晨还下着大雨,地上是水潭和稀泥。士兵从火圈鱼贯而过扑跌到泥水里,随即爬起又冲向另一个火圈。同样是心理训练,为锻铸一种冲锋的勇气,杀向刀山火海的勇敢精神和强势心理。更令我感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士兵从正在行进着的坦克底下爬过去了,泥水已不足在乎。我看着在泥水里燃烧的火圈中和滚动的履带间跃动着的士兵的身影,不觉之中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刚刚从城市走进旷野里的训练场,一下子还无法把这里发生的事和城市里的影像连接起来。愈来愈美丽的城市,街心花园的一棵花树和一株草,都接受着可以说无微不至的呵护和保养,更不要说这个盛夏季节里闪过街头的俊男靓女万紫千红的时装了;稍为褪色的口红眉文等不及坐下来修整,在大街上一边行走一边对着镜子描画……而在这远离城市的山野泥水里的士兵,壮健的身躯跃进跳腾的身姿,却展示着生命无与伦比的活力。

前天在另一个兵营,我听到一支士兵创作士兵演唱的歌曲。我一遍听下来便记住了其中最为撞击我心灵的两句:兵的守候,兵的支撑。这是从士兵胸怀里流淌出来的誓词,含蓄却又饱满,无疑是新世纪士兵情感和壮怀的表述形式,不再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那样的语言方式了,然而核心的质地是一样的崇高。现在,在铁军士兵的训练场上,我不仅看到他们“守候”和“支撑”的内涵,而且看到他们为完成“守候”和“支撑”义无返顾的行为。我也很自然地浮起一幕陈旧的历史图景,地图上不足小拇指盖大的国家,都曾经长驱直入到中国来划界圈地。那个时候的中国,缺失了“守候”的意志,也没有“支撑”的力量。现在有了,铁军在。

火炮实弹打靶,于我真是惊心动魄。这是中国制造的最先进的几种性能的常规炮,轰天撼地的响声尚未落下,裹着火焰的炮弹曳过空中,划出一道壮丽的弧线,击中对面山坡上的目标,腾起一团白色的烟雾。几枚火炮合打一个目标时尤为壮观,从不同方位同时发射的炮弹,织成一方火的湍流,击中同一靶心。此刻,连最含蓄的人都跃起欢呼了,我老汉自不例外。

这是今天的铁军。应该是秉承着自创立以来的意志和作风的铁军,又是比任何时候装备更精良、心理更强悍的铁军。人的脊梁隐藏在体内,支撑着直挺的身躯;铁军和人民解放军的各个兵种形成的合力,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脊梁,支撑着民族和国家的尊严。这样,每一个公民才能坦然愉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然包括我和同行等怀着各种艺术趣味的作家,自然也包括一边走路一边抹着口红的女孩……

2007.7.25 二府庄

在原下感受关中

我后来才意识到,看取社会的角度和看取生活的对象都是乡村,尤其是我生活和工作过大半生的灞河区域,完全是一种无意识亦无任何自觉的事,也是在一种无可选择的单纯里自自然然发生且持续做着的事。

且不说毛泽东一九四二年 《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 里论证的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并号召作家到工农兵火热的生活中去,后来甚至闹到要对那些留恋城市的作家“押解下乡”的严重程度。我对深入生活向来就不认为是个问题,我生活在农村,父母妻儿都是指靠生产队的磅秤分配的麦子包谷的多少,决定碗里的稀或稠的。我从学校毕业后,走进只有一座教室和一个单间独庙改作的办公室的乡村初级小学,后来又走进最低一级行政建制的公社,现在已改称乡镇了,整整二十年。我获得专业创作的优越条件后,没有从西安城郊搬进市区,反倒彻底回归老祖宗遗传下来的屋院,尽管椽朽瓦破透光漏雨,我在这屋院里又住了十年。到走进西安住到作协家属院的小楼时我已跨过五十岁。我的前五十年都是在乡村过的,差别仅仅只是身份:乡村孩子兼乡村学生,乡村教师身份是民办性质,当公社干部,一年有三季都住在村子里的农民家中;当专业作家,又生活在只有六十余户人家的以陈姓为主的村子里。我曾经调侃说,柳青在长安县从头到尾工作和生活十四年,成为文坛传诵至今的佳话,我在农村五十年倒没有谁在乎。

我五十年里所看到的世界,是乡村;我五十年里所感知的人生,是乡村各色男女的人生;我五十年里感受生活的变迁——巨大的或细微的,欢乐的或痛苦的,都是在乡村的道路乡村的炊烟乡村男女的脸色和语言里体验的。我对离我不过五十里的西安,进去出来不知几百成千回了,却形成一种感觉里的陌生和隔膜。当我可以拿钢笔在稿纸上书写我对生活的理解和体验的时候,乡村就成为无可选择的唯一,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在初中二年级的作文课上写下平生的第一篇小说 《 桃园风波 》,不仅是农村题材,而且就是我的村子里私有果园归入农业合作社时发生的矛盾所引发的。我在公社 ( 乡镇 ) 工作的十年里,正值“文革”,文学创作先被禁绝和后来稍作放松,我早已确定想吃文学创作这碗饭是靠不住的,偶尔的一点写作,只是过一过文学写作的“瘾”,专心致意于基层乡村的工作了。这样就很明确也很单纯,我在乡村是做工作的,不是为体验生活积累素材的目的,倒让我避免了睁着艺术家的眼睛支着艺术家的耳朵去看去听乡村,而是在各种工作的过程和各色乡村人共事处事,吻合的愉快和不合的争执,在快乐和焦虑里感知各种生活经历和个性特征的男女。到后来世事发生重大的转折,文学创作和各项事业一样重现生机,我感到创作这碗饭可以争取的时候,顿然意识到曾经的乡村生活全都派上了用场。

我的乡村生活是无意识里形成的一方狭窄的天地。在西安市郊的东南角落,属于渭河平原的关中的东南一隅。灞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古人在灞桥头折柳送别泪溅柳叶,我后来领工为灞河修筑了八里防洪河堤,至今依然发挥着防洪的作用。稍西边有浐河从秦岭流出,河边曾是六千多年前新石器时期的“半坡人”群居的村落。我家的后院就是白鹿原的北坡坡根,我从小就厌烦这道坡,跟着父亲上坡去劳动特别费劲;只有在不依赖这坡地吃饭穿衣的时候,我才有文人的雅兴生出来,欣赏原坡上的四时景致,也才发生了探问这个原的生活演进的隐秘。夹在灞河和浐河之间的这一方土地,我在其间奔走了整整五十年,咀嚼了五十年,写下了一篇篇或长或短的小说和散文。

应该说,我生活的地方地域,属于关中的边沿。西安古城也不在关中的中部,而在东部偏南的位置。近年间起于各种因由,我在关中多走了一些地方,见多了听多了反倒愈加不敢开口说话了。只有我的感觉是这种障碍的不可逆改或硬撑的成因,面对这块土地上或地表下残存的历朝各代的遗物,我发现我的口再难随意张开了。我在西安西南一隅的沣水东岸,看到周人存留的车马坑里,木制轿车的轮子和拽车骡马的白骨,镶嵌在略显深褐色的黄土里,这是现今能看到的两千多年前曾经富于生命活力的冰凉的骨骼。我在渭北高原看过几座唐朝皇帝规模巨大的墓冢,墓前排列着的石兽和百官雕塑,突然觉得这些权力如天的帝王太过愚蠢,花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修筑这种豪华场景,自己不仅欣赏不了享受不了,倒招引盗宝贼挖一道通风漏气的洞,甚至连尸体也被扔得七零八落。这是我现在能看到的历史实物,而王朝里的种种秘闻,只有文字。不同版本里的文字常常相违,我真是没有耐心去辩证,就不敢轻易说话了。更重要的制约,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究竟有多少用处,如果没有用,说了等于白说或没说。

近年间我的兴趣常发生在一些人物身上,即生活在关中的一些令我肃然敬仰的人。譬如柳青,创造过十七年小说艺术高峰的作家;譬如灞河边上的老乡孙蔚如,直接参与“西安事变”,又在中条山打得日本鬼子过不了潼关,保护古都西安不受鬼子蹂躏的民族英雄;譬如堪称伟大的剧作家李十三,能编成十大本至今还在演着的戏剧,却招架不住嘉庆皇帝一声“捉拿”的断喝,在磨道里推着石磨时吓得吐血……我无力为他们立传,却又淡漠不了他们辐射到我心里的精神之光,便想到一个捷径,抓取他们人生里最富个性的一两个细节,写出他们灵魂不朽精神高蹈的一抹气象来,算作我的祭奠之词,以及我的崇拜之意。如果有幸,留给关中,也留给关中以外的世界,作为我对故乡关中的回报。

2007.7.21 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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