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08

我看得出奇亚拉对奥利弗也同样痴迷。她妹妹也是。数年来每天下午早早就来,然后去海边晚泳的那群网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些,希望跟他打上几手。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夏季住客,我一定会对此深恶痛绝。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喜欢他,我却感到一种奇异、微小的平和与欣慰。喜欢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有错?人人倾心于他,包括我那些来度周末或做客的远近亲戚。我爱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把对他的感情隐藏在惯有的冷淡、敌意、或刻意刁难家里每一个地位凌驾于我之上的人之下,反而从中获得一些满足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他,所以我也必须说我喜欢他。我就像那种公开宣称其他男人帅得不得了,以便更好地隐藏自己太想拥抱他们的渴望的男人。如果大家都予以认可而我却不,只会让别人警觉我肯定暗藏了某种不得不抗拒他的动机。喔,我非常喜欢他——在他到访的最初十天,父亲问我对他有何看法,我说这么说的。我用词刻意折衷,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怀疑在我谈论他时所使用的晦涩语调下隐藏了什么。“他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有天下午他和安喀斯开小船出海,到了晚上还没回来;当晚我们忙着翻找他父母在美国的电话号码,以防不幸需要通报噩耗,我当时这么说。

那天我甚至劝自己卸下压抑的伪装,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悲痛。但这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揣测到我心里抱着一种远远更为私密、更为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有一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想到他可能肿胀不堪的、残缺不全的遗体终于冲回岸边,我甚至有种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准备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研究过他身上每根骨头、脚踝、膝盖、手腕、手指、脚趾:没人痴心妄想抚摸他每寸肌肤,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他的那处天堂,朝他微笑,看笑意浮现在他唇上,心思荡漾地想着:你知道我昨晚在你嘴里达到高潮了吗?

或许也有其他人对他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掩饰或表现。然而,与其他人不同,是我第一个看他从海边走进花园,看着他骑脚踏车的单薄剪影在午后三的轻雾中若隐若现,从松树小径那头儿一路往家里来。我是第一个听出他脚步声的人;有一晚他去电影院迟到了,不发一语地站着搜寻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知道他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出他,凭的是他爬楼梯上阳台时的脚步声变化,还有他落在我卧房门外的脚步声;我认得他在我落地窗外踟蹰止步的声音,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接着往他房间走。我知道骑脚踏车的人是他,因为脚踏车是如此淘气地在砾石道上滑行。明显没有多余的摩擦力,一路继续前进,最后突兀、大胆、果断地戛然而止,他跳下车的方式有点宣告“你瞧瞧”的意味。

我总是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我从来不让他漫无目地离开。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做什么,只要他还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那个人就好。他离开时,别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别让他变成我从来没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再有另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奉献的,没什么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天我决定读读“他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写些什么,他帮我理解其中一段文字时的态度令我想到的不是“和善”、“宽厚”这类字眼,而是更高等级的“耐心”与“容忍”。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我正在读的书。这问题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意闲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无所谓。

——你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吧。

——回头再说!

——给你的!

只是找话说而已。

只是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接到许多家庭邀请。对我们家的夏天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和人“聊聊”他们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怎么跟外行人说话,所以总是请一些律师、医生、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维吉尔[21],无论跟谁谈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讲的,接下来可以提提莱奥帕尔迪[22],然后尽管用你所知道的一切让人折服,不管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腊肠,都没关系。这也有个好处,就是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要条件。让他们在B城巡回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我们不必每天晚上都跟他们同桌用餐,也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

但奥利弗接到的邀请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奇亚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邀他两回。一名来自布鲁塞尔的漫画家夏天在这儿租了一栋别墅,他希望奥利弗参加他的周末晚宴,聚会只邀请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学者。还有与我家隔三栋别墅的莫雷斯奇家、来自N城的玛拉斯皮纳家,偶尔还有在小广场的酒吧或“跃动舞厅”认识的朋友。这还不包括他晚上玩扑克或桥牌的结交,以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活跃着。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文稿一样,尽管怎么看都给人以混乱的印象,却总是做好了谨慎的区分。有时候他不吃晚餐,只跟玛法尔达说声“Esco,我出去喽。” 就出门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个版本的“回头再说”。简明扼要、没得商量的告别,不在离开前说出口,而是踏出门槛外才说。你背对着被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说。我为那些站在接受那一端,想要抗辩或恳求的人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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