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彩的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间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三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干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于再叫罂粟,也不屑于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于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后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土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而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样的用意,越是贵重越是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没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戒远近一律平等对待。
欢庆的日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令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后的日月。妻子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割下麻秆沤泡后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粗布再挑回山里去。仙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母亲白赵氏明白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样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线,纺车轮子怎么转着纺出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么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么过综上机;上机后手脚怎样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后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粗糙,这使白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欢心。